第二十四章(2/2)
“您一定能理解,女士,您愿意到我家做客,我们感到蓬荜生辉。但寒舍浅陋,恐怕您住得不舒服。您知道,穷人的家肯定比不上旅馆或者军事哨所……”
“但我既然开口请你帮忙,”她略带责备地说,“那就是说我不在乎这个。你觉得我会介意?我在斯巴一直都睡的地板。”
“啊,那在我家肯定不会这样。”达乌德·若瑟夫卖力献着殷勤。
“就算睡地板我也高兴。随便在哪儿都没关系。”
“啊,这可不行!不,女士!我不会让你睡地板!无论如何!”他抗议道。他正打算擦亮火柴点灯,她再次按住他的胳膊。
“听着,先生,”她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在吐露什么阴谋,“我的丈夫正在找我,但我不想被他找到。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今晚不想见到他,就这么简单。我想你老婆一定能理解。”
达乌德·若瑟夫大笑起来。“当然!当然!”他一边笑一边关了店门上好门闩,然后擦亮一根火柴高高举了起来。借着火柴的微光,他领着她穿过一间黑漆漆的里屋走进小院。天上的星星已经开始出现。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你可以睡这儿。”他推开门走进屋里,又擦了根火柴:眼前是一间凌乱的小屋,松垮垮的铁床上搁着一张床垫,床垫上散落着一堆堆细刨花。
“但愿这不是你的房间吧?”火柴灭了,她探询地问道。
“啊,不是!我们的房间里还有一张床,我和我老婆。”他的声音有些自豪,“我哥哥从哥伦布-贝沙尔过来的时候就住这里。他每年会到我这住一个月,有时候更久一点。等等。我去拿盏灯来。”他走开了,她听到他在另一间屋子里说话。很快他就拿来了一盏油灯和一个装水的铁皮小桶。
灯光下的小屋显得更加凄凉。她甚至觉得自从这幢房子的泥墙糊好以后,这间屋子里的地就从来没人扫过,到处都是干硬结块的泥巴,随时间流逝渐渐变成细灰……她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老婆想问问你吃不吃面条。”达乌德·若瑟夫说。
“可以,当然。”她一边回答,一边望向洗手台上剥落掉漆的镜子,但镜子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照不见了。
“那就好。你瞧,我老婆不会说法语。”
“是吗。那只好请你帮我翻译了。”
店外传来沉闷的敲门声。达乌德·若瑟夫道了句歉,转身穿过院子。她关上门,发现没有钥匙,只好站在那儿等着。要塞的卫兵要跟上她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很怀疑当时他们有没有反应过来。她坐在变了形的铁床上,盯着对面的墙壁。油灯冒出的烟柱辛辣呛鼻。
达乌德·若瑟夫家的晚饭糟糕透顶。炸得奇形怪状的面团浸透了油,端上来已经冷了,肉软塌塌的,面包受了潮,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下去,还敷衍着夸了几句,结果主人又给她添了不少食物。吃饭期间她看了好几次表。现在特纳应该已经去了公园,要是等不到她,他肯定会直接去要塞。到那时候,麻烦就来了,达乌德·若瑟夫明天铁定会从顾客嘴里听到消息。
达乌德·若瑟夫太太热情地打着手势劝姬特多吃点,她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客人的盘子。姬特望着桌子对面的女主人笑了笑。
“请转告太太,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是很饿,”她告诉达乌德·若瑟夫,“不过我想带点儿东西回房间等会儿再吃。要是能来点面包就再好不过了。”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他说。
她回房以后,达乌德·若瑟夫太太送来了一盘堆得冒尖的面包。她谢过主人,道了晚安,但女主人似乎不打算走,显然她很好奇姬特的旅行箱里装了什么东西。姬特打定主意绝不在她面前打开箱子,不然那些千元大钞的事儿很快就会传遍斯巴。她假装不懂女主人的意思,只是拍了拍箱子点头微笑,然后转而说起那碟面包,再三道谢。但达乌德·若瑟夫太太的眼睛一直在行李箱上打转。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扑打翅膀的声音。达乌德·若瑟夫拎着一只肥硕的母鸡走了进来,他把鸡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
“它能帮你对付害虫。”他指指母鸡解释道。
“害虫?”姬特没听明白。
“不管蝎子从哪儿冒头——咔嚓!都会被它吃掉!”
“啊!”她假意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女士有点紧张。有了我们这位朋友,你就会感觉好一点。”
“今晚我困极了,”她说,“什么事儿我都紧张不起来。”
他们相当正式地握了握手。达乌德·若瑟夫推搡着妻子离开房间,关上了门。母鸡在地上的灰里扑腾了一会儿,然后蹿上洗手台的横档就再也不动了。姬特坐在床上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烟气。她一点也不焦虑——只是下意识里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些荒唐可笑的摆设。她站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远处不时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她穿上外套,在衣兜里塞满面包,坐下来继续等待。
她时而发出一声长叹,又起身把烛芯调短了一点。表针指到十点的时候,她又站到门口听了听,然后开了门:院子里洒满了月光。她退回房间里,抓起特纳的斗篷铺到床上,扬起的灰尘激得她差点儿打了个喷嚏。她拎起手袋和行李箱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穿过店堂里间的时候,她绊到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于是她把脚步放得更慢。终于走进了外间的店堂,她伸出左手摸索着柜台绕了出去。她费了不少劲才拉开了简单的门闩,结果还是弄出了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她赶紧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亮得出奇——行走在街道上,银白的光辉竟像阳光般刺眼。“谁都能看见我。”但周围空寂无人。她径直走向镇子边缘,星星点点的绿意开始出现在房屋的庭院里。下方,在那棕榈树冠投下的庞大阴影中,鼓声仍未停歇。声音来自绿洲中央的黑人村寨。
她拐进一条笔直的长巷。巷子两侧都是耸立的高墙,墙后传来棕榈树簌簌的声音和潺潺的水声。墙根下偶尔会出现一堆白色的干棕榈树枝,每次她都以为那是个坐在月光下的男人。巷道朝着鼓声的方向转了个急弯,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场上,无数小小的沟渠和引水槽交错伸向四面八方,看起来就像一套非常复杂的玩具铁路。再走几步就到绿洲了。她挑了一条最窄的巷子,因为她觉得这条路应该会绕过村寨。她重新走进高墙之间,沿着七弯八拐的巷道继续向前。
鼓声愈加响亮:现在她能听到有人在和着鼓声的节奏哼唱,循环往复都是同一段调子。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人还不少。走到阴影浓重的地方时,她偶尔会停下来倾听,唇边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小手提箱变得越来越重,她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换手,但她不想停下来休息。她时刻准备着转身回头寻找另一条巷子,以免自己不小心闯进村寨里面。有时候鼓声听起来近在咫尺,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弯弯扭扭的墙壁太多,树木又是那么浓密。有那么几次,她甚至觉得那鼓声就在身边,可能只隔着一道墙壁和几百英尺宽的花园,但下一刻她又听到鼓声渐行渐远,几乎淹没在风吹动棕榈树叶的沙沙声中。
潺潺的水声无所不在,让她突然觉得很渴。冰凉的月光和轻轻晃动的树影驱散了一大半渴意,但她还是很想被水簇拥。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宽阔的豁口,她一眼就望到了花园里面:一棵棵棕榈树优雅地伸向天空,树下是一大片池塘。她站在那里盯着平静无波的暗沉水面,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本来就想洗个澡,还是看到池塘才生出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池塘就在那里。她钻进那道豁口,把手提箱放在挡路的土堆下面,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她发现自己一走进花园就脱掉了衣服,行动的速度竟远超意识,这让她觉得有些惊讶。她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小心,”一部分的她在说,“悠着点来。”但每次她喝多了酒的时候,发出警告的也同样是这个部分,现在这样的警告已经失去意义。“习惯,”她想道,“每次想找点乐子的时候,我总会约束自己,而不是顺其自然。”她踢掉便鞋,赤身裸体地站在阴影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紧张。她环顾寂静的花园,觉得周围的景物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突然活了过来,她真切地身处其中,而不是透过窗户张望。生命的鲜活与壮丽赋予人尊严,这样的感觉如此熟悉,虽然早已阔别经年。她走进月光下,缓步踱向池塘中央。池底是滑溜溜的淤泥,最深处的水刚好齐腰。她沉入水中,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我应该再也不会发神经了。”那种紧张感,那样的在乎自己,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有了。
她在池子里泡了很久,冰凉的水亲吻着皮肤,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唱歌。每次弯腰捧水的时候,她总会哼几句没有词的小调。突然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鼓声已经听不见了——耳畔只有水从自己身上滴落到池塘里的声音。她默默地洗完了澡,振奋的心情已经消退,但生命的鲜活感仍盘桓不去。“应该留在这里。”她大声说出心里的念头,迈步走向岸边。她把外套当成毛巾,一边擦干身体,一边蹦跳着御寒。穿衣服的时候,她低低吹起了口哨。不过她经常停下来倾听一两秒,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声,或者鼓声有没有再次响起。风吹过她的头顶,吹过树梢,附近某处隐约传来涓涓的水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她突然开始怀疑,也许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许时间跟她开了个玩笑:其实她已经在池塘里泡了好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但她自己却一无所觉。村寨里的欢宴已经结束,人们四散回家,但她甚至没有发现鼓声是什么时候停的。这样的荒唐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弯腰去捡自己刚才放在石头上的手表。但手表不见了,她没法确认时间。她找了一会儿,几乎已经确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它了:手表的消失也是玩笑的一部分。她蹑手蹑脚地翻过土堆拎起行李箱,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然后朝花园里大声喊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说完她大笑起来,转身翻过墙上的豁口。
她的脚步十分轻快,满心里想着那失而复得的纯然的快乐。她一直知道它在那里,就在某些东西后面,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接受了失去它的现实。现在她找回了生命的快乐,于是她告诉自己,你一定得抓紧它,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巷子变宽了,高墙渐渐被植被取代。她已经走到了干枯的河床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平坦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座座小沙丘。间或有几株垂枝的红柳树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就像沙地上的一大团灰色烟雾。她毫不犹豫地走到最近的那棵树下,放下手里的箱子。绿叶繁茂的枝条围着树干垂落,就像一顶天然的帐篷。她穿上外套爬进帐篷,又把箱子拖了进去。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