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2)
达阿马尼亚克中尉站在花园里督工,艾哈迈德和几个泥瓦匠正在高高的围墙顶上安装碎玻璃。他太太说了一百次要给自家房子添上这道保险,他就像一个优秀的殖民者那样满口答应却从未付诸行动;现在她快要从法国回来了,他决定办好这件事,给她一个额外的惊喜。一切都很顺利:孩子非常健康,达阿马尼亚克夫人心情很好,月末他就上阿尔及尔去接他们。接下来他们会在那里找家舒服的小旅馆高高兴兴地住上几天——算是二度蜜月——然后再返回布诺拉。
但这些高兴的事情都仅限于他的小世界里。他很同情斯巴的布鲁萨尔上尉,想到那里发生的事情,他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寒战。多亏上帝慈悲,那一连串麻烦没落在他头上。他甚至还盛情挽留过那对旅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问心无愧。当时他也不知道那个美国人得了病,所以那个男人继续前行,结果死在了布鲁萨尔的地盘上,这事儿完全怨不着他。不过当然,一码归一码,有人死于伤寒固然不幸,但一个白人女性在沙漠里失踪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后者才是所有麻烦的根源。斯巴周围的地形对开着吉普车的搜索队很不友好;此外,那地方一共只有两辆吉普车,而且起初他们并未立即展开搜索,因为另一件事更加紧迫:一个美国人死在了要塞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女人肯定去了镇上的什么地方。他很后悔自己和她缘悭一面。听起来那女人很有意思——一个典型的追求精神生活的美国姑娘。只有美国人才能干出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把生病的丈夫锁在房间里,自己却逃进了沙漠,任由他留下来孤零零地死去。这样的事当然不可原谅,但听说了这件事以后,和布鲁萨尔完全不同,他并没有真正觉得可怕。不过布鲁萨尔是个清教徒,什么事儿都能让他火冒三丈,他自己的生活也无可指摘得令人沮丧。他之所以会讨厌那个姑娘,没准儿正是因为她的魅力干扰了他刻板的平衡;这样的事儿很难得到布鲁萨尔的宽恕。
他再次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见到那个姑娘,现在她已经成功地从地球上消失了。与此同时,想到刚刚回到布诺拉的另一个美国人,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从个人角度来说,他喜欢那家伙,但他不想跟这件事有什么瓜葛,只想置身事外。无论如何,他暗自祈祷那位妻子不要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现在她实际上已经成了公共事件的主角。不过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没准儿她也染上了病,虽然他的确对她有几分好奇,不过想到可能惹上一堆麻烦,还要作无数报告,这点好奇也就无足轻重了。“但愿他们能在那儿找到她!”中尉诚挚地盼望着。
外面响起敲门声,艾哈迈德打开大门。是那个美国人,他每天都要来一趟,盼着能听到新的消息;然而每天都没有新消息,他也变得越来越沮丧。“我知道那个美国人跟他老婆之间有问题,看来这就是他们的问题。”中尉抬起头,看到一脸郁郁不乐的特纳,他不禁这样告诉自己。
“您好,先生。”他愉快地跟客人打着招呼迎了上去,“还是老样子,不过早晚会有消息。”
特纳跟中尉打了个招呼。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理解地点了点头。中尉体谅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和往常一样邀请客人去沙龙里喝一杯干邑。在布诺拉等消息的这几天里,特纳一直靠着每天早上去中尉家里转一圈来振奋精神。中尉天性乐观,跟他谈话很轻松,而且他总是体贴地挑选特纳能听懂的词汇。他家的沙龙光线充沛,令人愉悦,干邑将以上所有元素融合在一起,带来一种愉快的体验;全靠着每天都有这样的体验,特纳的灵魂才没有滑入绝望的井底。
主人喊了艾哈迈德一声,然后领着客人走进屋里。他们面对面地坐下。
“再过两周我就要恢复已婚人士的身份了。”中尉喜气洋洋地说。他有个主意,也许可以给这个美国人介绍一位乌列奈尔姑娘。
“很好,很好。”特纳心烦意乱地答道。愿上帝保佑可怜的达阿马尼亚克太太,他阴郁地想,如果她必须在这个鬼地方度过余生的话。自从波特去世、姬特失踪后,他就恨上了这片沙漠:他隐约觉得正是它夺走了他的朋友。沙漠如此强大,你很容易将它人格化。沙漠的寂静仿佛是在默认自己的确拥有部分意识。(某天晚上布鲁萨尔上尉谈兴正浓的时候,他告诉特纳,哪怕是跟随大部队进入荒野的法国人也会想方设法寻找灯神,即便他们骄傲地拒绝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许人们的确是在利用简单的想象来解释那样的存在,除此以外,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艾哈迈德送来了酒瓶和杯子。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部分是为了打破沉默,中尉开口说道:“啊,对了。生活真是奇妙,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表。事到临头你才能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所有人生哲学都在瞬间崩塌,每个转角都有意外在等你。你朋友到我这儿来控诉可怜的阿卜杜勒卡德尔偷了他护照的那会儿,谁又料得到短短几天后他就会遇上这事儿?”想到这套逻辑可能引起误解,他又补充说:“听到他的死讯,阿卜杜勒卡德尔感到十分痛惜。他并没有对你那位朋友怀恨在心,你瞧。”
特纳似乎充耳不闻。中尉的思绪又散漫地转到了其他方向。“告诉我,”他有些好奇地说,“你有没有尝试过说服布鲁萨尔上尉,他对那位女士的怀疑其实毫无来由?事到如今,难道他还坚持认为他们俩不是真的夫妻?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说了不少针对她的难听话。你给他看莫斯比先生的护照了吗?”
“什么?”特纳觉得自己的法语有点不够用了,“噢,给了。我把那本护照交给了他,让他连同报告一起发给阿尔及尔的美国领事。但他怎么都不肯相信他们俩真是夫妻,因为莫斯比太太答应给他查看护照,事到临头却一走了之。所以他拿不准她的真实身份。”
“但他们的确是一对夫妻。”中尉温和地说。
“当然,当然。”特纳有些不耐烦,哪怕仅仅是谈到这个话题,他也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就算他们不是夫妻,那又如何?”中尉给自己和客人又倒了一杯酒。他察觉了特纳不想再谈这事儿,于是换了个可能不那么容易引起痛苦的话题。特纳没精打采地跟中尉聊着,但心里却一直想着在斯巴参加葬礼的那天。波特的死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虽然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许多,波特真的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以前他为什么不肯承认这一点呢?),但他觉得还要再过一段时间,等到他完全接受了波特死亡的事实后,他才有余力细细估量自己的损失。
特纳是个感性的人,所以他才对波特的葬礼耿耿于怀;布鲁萨尔上尉坚持要在葬礼上举行宗教仪式,当时他没有坚决反对,现在这事儿却让他的良心备受折磨。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懦弱——他确信波特根本瞧不上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作为波特的朋友,他有责任阻止那场闹剧。确切地说,特纳的确早已提出过异议,说波特根本不是天主教徒——严格说来他连基督徒都不是,所以他自然有权不让那些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但布鲁萨尔上尉态度坚决地回答:“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先生。他死的时候你也不在他身边。你根本不知道他临终时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遗愿。就算你愿意担负起如此重大的责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强充内行。我是个天主教徒,先生,我也是这里的主官。”于是特纳放弃了。就这样,波特没能如愿被悄无声息地埋葬在岩漠或沙海之中,而是被正式地安葬在了要塞后面的基督教小墓园里,还有牧师吟诵拉丁语的经文。在多愁善感的特纳看来,这实在太不公平,但他却毫无办法。现在他觉得自己当时太过软弱,不够忠诚。当他清醒地躺在暗夜里回想起那一天,他总是恨不得奔回斯巴,找个合适的时机闯进墓园,毁掉他们安放在波特坟墓上的那个可笑的小十字架。这样富有仪式感的行动一定能安抚他愧疚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
于是他转而劝慰自己现实一点,现在的头等要事是找到姬特,把她带回纽约。起初他总觉得她的失踪完全是个噩梦般的玩笑,最多再过一周,她一定会重新出现,就像他们坐火车去波西夫那次一样。于是他决心等到那一天。但是直到现在,她仍杳无音信,他终于明白自己还得等上很久很久——也许是永远,如果有必要的话。
他把杯子放到身旁的咖啡桌上,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他们找到了莫斯比太太。”他问自己为何如此固执,为什么非要等姬特回来。他确信自己没有爱上那个可怜的姑娘。他们之间发生的那点插曲只是出于同情(因为她是个女人)和虚荣(因为他是个男人),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唤醒了征服的贪欲,仅此而已。事到如今,要不是刻意去想,他几乎彻底忘记了两人的那段亲密关系——在他记忆中,姬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候她和波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渴望了解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这样一想,他的良心会感觉好过一点;他不止一次地拷问自己,她在斯巴不肯开门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已经向波特坦承了自己的不忠。他热切地盼望她没说那事儿,他不愿再往下想。
“是啊,”达阿马尼亚克中尉说,“你总不能容光焕发地回到纽约,任所有朋友一遍遍追问:‘你把莫斯比太太怎么了?’那就实在太尴尬了。”
特纳暗地里有些畏缩。他的确不能这么做。他们共同的朋友说不定已经在互相打听消息(因为他已经在三天内先后给波特的母亲发了两封电报,分别报告了这两件不幸的事情,当时他还以为姬特很快就会出现),不过至少这里和纽约相隔万里。他不能面对面地听到他们说:“这么说来,波特和姬特都不在了!”他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只要他在布诺拉待得够久,她早晚会重新出现。
“太尴尬了。”他勉强笑了笑,表示同意。单单是波特的死就够难应付了。一定会有人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把他弄上飞机,随便去哪儿找家医院吗,至少能去阿尔及尔吧?要知道,伤寒发展得可没那么快。”那他只好承认自己丢下他们一个人跑了,因为他“消受”不了这片沙漠。不过他也不必担负所有罪责,波特自己太过大意,他出发前竟然什么疫苗都没打。但要是他丢下生死不明的姬特自顾自回到纽约,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当然。”中尉善解人意地说。要是那位失踪的美国女士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了,那他们多半会把她送到布诺拉来,因为特纳就在这里……中尉不由得又想起了这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他们能不能找到她,其实跟你在不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话音刚落中尉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但为时已晚,覆水难收。
“我当然知道。”特纳的反应十分激烈,“但我还是要留下来。”这件事到此为止,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中尉提议哪天晚上一起去保留区玩玩。“改天吧。”特纳没精打采地回答。
“你需要一点儿消遣。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我正好认识一个女孩——”中尉的话戛然而止,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方面的事情说得太露骨往往适得其反。没有哪个猎人喜欢别人把早就物色好的猎物放到自己面前,哪怕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得手。
“好的,好的。”特纳心不在焉地敷衍。
很快他就起身告辞。明天早上他还会回来,后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也同样如此;直到某天清晨,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会在门口欢迎他的到来,然后神采奕奕地告诉他:“终于,我的朋友!终于有好消息了!”
走在花园里,他低头看着被烈日烘烤的裸露的土地。硕大的红蚂蚁张牙舞爪地在地上匆匆跑过。艾哈迈德在他身后关上大门,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客栈。
接下来他会去厨房旁边闷热的小餐厅吃午饭,再喝一整瓶桃红葡萄酒来帮助消化。然后在酒精和热浪的熏陶下晕乎乎地上楼回房,脱掉衣服躺到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西斜,院子里的石头不再像正午那样亮得刺眼。在村庄间闲逛总会让他的心情愉快一点:山顶的伊盖尔姆光鲜明亮,山谷里的本尼伊斯古恩人多热闹,塔季穆特粉红的露台和蓝色的房子别具特色,广阔的棕榈园里,镇民们用红色的泥巴和灰色的棕榈树叶修建的乡村豪宅看起来就像玩具,井架的吱呀声仿佛永不停歇,窄渠里潺潺的水声滋润着干燥的土地和空气。有时候他只是信步走到布诺拉的大市场,坐在市场边缘的拱廊下观摩人们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买卖双方都使尽浑身解数,就差真的哭了出来。有时候他很看不起这些可笑的小人物,觉得他们并不真实,严格说来都不能算是地球居民。有时候他也讨厌那些孩子柔软的小手,因为他们常常无意间抓到他的衣服,或者在拥挤的街头撞到他身上。起初他以为他们是扒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些孩子不过是推他一把借力,好在人群中走得更快,就像推一棵树或是一堵墙,于是他更是觉得不胜其烦,每当遇到这样的小孩就粗暴地一把推开。那些孩子个个都有淋巴结核,而且大部分都秃着头,黝黑的头顶上结满了溃疡留下的疮疤,惹得苍蝇嗡嗡飞舞。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不那么紧张,他会坐在街边看着安详的老人在市场里慢慢穿行,想着要是自己到了那般年纪也能保持这样的尊严,那么这辈子就算没有白过。他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满足,不用多想,他自然觉得他们的生活一定相当不错。
晚上他常跟阿卜杜勒卡德尔一起坐在沙龙里下棋,客栈主人出棋很慢,但绝对不容小视。每天晚上的小聚让他们俩成为了密友。等到夜深人静,客栈的仆佣熄灭所有灯火,只留下棋盘角落那盏灯的时候,他们偶尔会一起喝杯潘诺酒。喝完以后,阿卜杜勒卡德尔总会带着阴谋得逞似的微笑清洗杯子收拾妥帖,以免被人发现他喝了酒。然后特纳独自上楼,陷入沉睡。他会在日出时醒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说不定今天——”八点他会穿着短裤到露台上晒太阳——每天他都在这里一边吃早餐喝咖啡,一边学习法语动词。接下来,对新消息的期盼会让他心痒难忍,逼得他不得不动身去中尉家问个究竟。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在迈萨德周边逛了一大圈以后,莱尔母子来到了布诺拉。那天早些时候,另一群坐着吉普车来的法国人也在客栈里住了下来。午饭时分,特纳听到了那辆梅赛德斯熟悉的轰鸣。他现在没心情强迫自己跟他们虚与委蛇,他跟那对母子不过是点头之交,部分是因为他们把他捎去迈萨德以后没两天就走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不打算跟他们深入交往。莱尔太太是个肥胖尖酸的长舌妇,埃里克则是个被宠坏了的娘娘腔,一把年纪了还像没长大。这就是他对他们的观感,而且他不觉得这样的印象还有可能改变。护照的事儿他倒是没疑心到埃里克身上,他以为是某个土著干的,说不定他们刚到艾因科尔发就被盯上了,没准儿那些人跟驻扎在迈萨德的外籍军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会儿他听见埃里克正在前厅里压低声音说:“噢,母亲,怎么办?那个叫特纳的家伙还赖在这儿没走。”年轻人显然看到了柜台上面的房客表,结果当妈的像演戏一样压低声音(但依然能听到)训斥道:“埃里克!你这个蠢货!闭嘴!”他赶快一口喝掉咖啡,毫不犹豫地从侧门走进令人窒息的阳光下,想趁他们吃午饭的时候溜回自己房间,免得跟他们打照面。这一点他好歹是做到了。然而就在他睡午觉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片刻之后他才清醒过来。他一打开门就看到了阿卜杜勒卡德尔满怀歉意的笑容。
“如果不太打扰的话,能麻烦你换个房间吗?”客栈主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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