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2)
每天清晨她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总能看见仿佛正在燃烧的清澈天空;日复一日,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就像某种跟她毫无关系的装置,它自顾自地运行,将她远远抛在后面。要是能遇上一个阴天,她或许还能找回时间感。但每当她望向窗外,看到的总是同一片无云的清澈天幕,永恒而无情地高悬在城市上方。
她的床边有个方形的小窗,交错的铁格子封死了窗口;不远处一堵棕色的干泥墙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从中隐约能望见远处的城市一角。高高低低的平顶建筑就像一个个立方体,无穷无尽地延伸到视线尽头,在尘雾和热浪的遮蔽下,很难说清地平线到底在哪里。尽管阳光十分强烈,但外面的景象看起来却灰扑扑的——虽然什么都亮得刺眼,但却都是灰的。每天早上总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会靠着垫子凝望那片矩形的天空,远处的太阳呈现出钢铁般的黄色,像毒蛇的眼睛一样将她死死钉在原地。每当她收回视线,总是看不清手上沉甸甸的戒指和手镯,那都是贝尔卡西姆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得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昏暗。有时候她会看到小小的人影在远处的屋顶上晃动,仿佛天空下的一片剪影;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眼中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她会被近在耳畔的声音惊醒,于是她赶快脱下那些银手镯,将它们扔进行李箱里,等待外面的脚步声拾阶而上,门外响起转动钥匙的声音。一个苍老的黑人女奴隶出现在门口,皱巴巴的皮肤像大象一样,她负责每天送来四顿餐点。每次她捧着巨大的铜托盘出现之前,姬特总能听到那双大脚沉重地踩在东边的屋顶上,脚踝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女奴隶进来时总会恭敬地说一句“sbalkheir”或者“salkheir”,然后关上门把托盘递给姬特,蹲在角落里盯着地面等她吃完。姬特从没跟她说过话,女奴隶和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客人是个年轻男子,只有贝尔卡西姆知道真相;要是被家里的女人发现实情,贝尔卡西姆早已用手势生动地向她描绘了她们会有什么反应。
她还没有学会他的语言。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往这方面努力。但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声调变化和某些词语的发音,所以只要耐心一点,他总能设法告诉她一些不太复杂的事情。比如说,她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是贝尔卡西姆的父亲;这一家子来自北方的迈舍里耶,他们在老家还有一幢大宅;贝尔卡西姆和他的兄弟们轮流带领商队往返于阿尔及利亚和苏丹之间。她还知道,尽管贝尔卡西姆还很年轻,但他在迈舍里耶已经娶了一位妻子,在这里也有三个,再加上他父亲和兄弟的女眷,除了仆人以外,大宅里一共住了二十二个女人。她们都以为姬特不过是贝尔卡西姆救回来的一个倒霉的年轻旅人,他在沙漠里差点儿渴死,到现在还没完全康复。
每天下午贝尔卡西姆都会来看她,然后在小屋里一直待到黄昏;他走了以后,她独自躺在黑暗中回味他的热烈与坚持,不禁想到这段时间他的三位妻子一定备受冷落,她们必然已经对这名陌生的年轻男子产生了怀疑和嫉妒,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占用了她们丈夫那么多时间。但每天和贝尔卡西姆共度的那狂野的几个小时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舍不得提醒他要均分雨露,免得激起她们的猜疑。但她没有想到,那三位妻子根本没有被冷落;就算有,她们也猜不到这个男孩就是问题的根源,所以她们从没想过要嫉妒他。不过纯粹是出于好奇,她们还是派了奥斯曼来打探情况,这个淘气的小黑鬼经常一丝不挂地在家里跑来跑去。
于是长着一张青蛙脸的奥斯曼钻进了从屋顶通往这间阁楼的小楼梯下面。第一天,他看到奴隶老妇捧着托盘上上下下,下午贝尔卡西姆也进了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理着袍子走了出来;奥斯曼向那几位妻子汇报她们的丈夫跟那个陌生人待了多久,他觉得可能是怎么回事。但她们想知道的其实不是这些。她们感兴趣的是那个男子本人——他长得高吗,皮肤白吗?想到有个年轻的陌生男子住在这幢房子里,她们就不由得兴奋起来;尤其是她们的丈夫还在跟他睡觉,那更是个令人亢奋的消息。她们觉得那人肯定英俊非凡,充满魅力,否则贝尔卡西姆不会把他留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老奴隶捧着早餐托盘离开以后,奥斯曼从狭窄的楼梯间里爬出来,轻轻敲了敲阁楼的门。然后他转动钥匙,站在敞开的门口谨慎地观察室内,黑色的小脸上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姬特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没穿衣服的小家伙肚子向外凸出,头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让她觉得十分滑稽。小奥斯曼立即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但他只是做了个鬼脸,假装有些害羞。她不知道这么个孩子进入她的房间贝尔卡西姆会不会介意,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对他招手了。男孩咬着指头慢慢走上前来,他的头埋得很低,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却翻起来盯着她看。她穿过房间,关上他身后的门。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咯咯傻笑,翻筋斗,唱荒腔走板的歌,总而言之,做些蠢事来麻痹她。她谨慎地没有开口说话,但却笑了好几回,这让她有些烦恼,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孩快活的嬉闹有些做作,他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她。他滑稽的表演让她乐不可支,但他的眼神却令她暗自警惕。现在他正在倒立着用手走路,重新站直以后,他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活动了一下手臂。突然他蹿到她坐着的褥子旁边,一把抓住她藏在袍子下面的双臂故作天真地说:“deba,enta”仿佛是在展现自己的英勇。她一下子警觉起来,猛地推开他不安分的手,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纤细的手臂故意碰了碰她的胸口。她又惊又怒地盯着男孩的眼睛,试图摸清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还在笑着催她站起来一起表演。但她内心的恐惧像马达一样疯狂转动,看着那张龇牙咧嘴的爬虫似的脸,她觉得越来越害怕。她很熟悉这样的情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记忆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切断了她与现实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她在哪里,她到底是谁。她必须向这一侧或那一侧迈出艰难的一小步,才能回到眼下。
或许是因为她盯着墙壁看得太久,奥斯曼有些不高兴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没必要再取悦她:男孩心不在焉地蹦跶了几步就开始朝门口退去,一双眼睛还是毫不畏缩地盯着她看;他似乎完全不相信她,随时准备她会突然翻脸。退到门口以后,男孩用背轻轻顶开房门,然后一下子跳到外面,“砰”的一声关上门飞快地上了锁。
奴隶为她送来了午饭,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眼里一片茫然。老妇人把食物举到她面前试图塞进她的嘴里,但却徒劳无功。于是她出门去找贝尔卡西姆,想告诉他那位年轻的先生不肯吃饭,可能是生了病或者着了魔。但那天贝尔卡西姆去了城市另一头的一位皮革商人家里做客,所以女奴隶根本找不到他。她决心自己解决这件难事,于是她穿过一个院子回到马厩旁边自己的宿舍,把骆驼粪掺到一小碗山羊奶油里,用捣杵小心搅匀。准备完毕后,她把半碗奶油搓成一个团,囫囵吞了下去;然后又从简陋的床边取出一条长长的皮鞭,把剩下的奶油涂在两头鞭梢。老妇人带着鞭子回到阁楼,姬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她关上背后的门,站在原地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开始一边哼着单调重复的曲子,一边慢慢挥舞鞭子。她仔细观察姬特呆滞的表情,捕捉着任何可能的变化。几分钟后,发现姬特完全没有反应,她走到床边,开始在客人头顶挥鞭;与此同时,她拖着脚慢慢踏步,让脚踝上沉重的银环和着嘴里的旋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汗水很快顺着黑脸上的沟壑向下流淌,滴落在衣服和干燥的土质地面上,每一滴汗水落地后都会慢慢洇成一个硕大的圆点。姬特坐在那里,她感觉到了老妇人的出现,也闻到了那股陈腐的气息,她知道屋里很热,也听到了歌声,但这些都跟她无关——眼前的一切就像一段正在消逝的遥远记忆,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某处。鞭梢顺着她的脸庞往下一划,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一圈,涂了油的鞭子灵活地从她面前扫过,蛰得脸上的皮肤有些刺痛,但她还是没动。几秒钟后她慢慢抬起手捂住脸,同时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喊声并不响亮,但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声音。老奴隶恐惧而困惑地看着她;这位年轻的先生显然中了非常厉害的咒语。她站在那里看着姬特倒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大哭起来。
这时候老妇人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因为害怕贝尔卡西姆回来怪她胡闹,她立即放下鞭子,转身面对门口。门开了,贝尔卡西姆的三位妻子鱼贯而入,她们微微向前低着头,以免蹭到天花板。三个女人浑然没有在意老女人,她们直奔床边一把扯下姬特的头巾,猛地撕开她的上衣,于是她的整个上半身立即裸露了出来。女人们的动作如此猛烈而突然,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内;躺在床上的姬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她立即感觉到鞭子抽在自己的乳房上。她尖叫着伸出手抓住了探到面前的一颗头颅。姬特的手指摸到了对方的头发和柔和的脸部轮廓,她用尽全力拉扯手里抓着的部位,恨不得将它撕碎,但却没能如愿,只是觉得手边湿漉漉的。肩背上的鞭子抽得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听到了别人的尖叫,女人凄厉的声音此起彼伏,某个人的身体压在她的脸上。她张开嘴咬住对方的软肉。“幸亏我有一口好牙。”她这样想着,仿佛能看到这句话里的单词一个个浮现在眼前,就像印出来的一样;她咬紧牙关,觉得自己的牙齿陷入了一大块肉里,这样的感觉十分美妙。她的舌头品尝着略带咸味的温暖血液,殴打带来的疼痛随之减弱。一大堆人涌进屋子,空气中充满了哭泣声和尖叫声。在这一片嘈杂中,她听到贝尔卡西姆正在暴跳如雷地叫嚷。知道他来了,她松开紧咬的牙关,脸上立即挨了狠狠的一拳。周围的声音迅速远去,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正在低声哼唱贝尔卡西姆经常唱给她听的一支小调。
或者唱歌的人是他?她的头是否正靠在他膝上?她是否正伸出手臂,把他的头拉到自己面前?她穿着一条金色的裙子,盘腿坐在一个点了很多蜡烛的大房间里,周围环绕着一大群面带愠色的女人,这中间是否已经过去了安静的一夜,或者好几夜?她孤单单地跟这群人待在一起,有人不断往她杯子里添茶,这样的时刻还要持续多久?但贝尔卡西姆也在,他的眼睛阴沉沉的。她望向他:他像梦游的人一样动作迟缓地从环坐在周围的三位妻子颈上摘下许多首饰,又一件接一件地将它们轻轻放在她的腿上。金属沉甸甸地压着金色的织锦裙。她看了看这些光彩夺目的物件,又看了看那几个女人,但她们一直紧盯着地板不肯抬头。阳台下方的庭院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不断地到来;音乐开始了,周围的女人齐声叫嚷向她祝贺。贝尔卡西姆坐在她的面前,将首饰一件件戴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但与此同时,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恨她,面对她们的憎恨,他没法永远护着她。今天他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妻子们:迎娶另一个女人,在她面前羞辱她们。但周围这些满脸嫌恶的女人,包括那些在露台上窥视的奴隶在内,从此刻起,她们都将日夜期盼她失势的那一天。
贝尔卡西姆给她喂了块蛋糕,她一边哭一边吃,不小心呛到了自己,蛋糕屑喷了他一脸。“gigherdh ish&039;ed our illi”下面的乐师反复唱着同样的歌词,手鼓的旋律慢慢收紧,将她圈入一道难以逃脱的藩篱。贝尔卡西姆望着她,似乎既有些担心,又有点厌恶。她边哭边咳,溶化的眼影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青痕,她的眼泪浸湿了新娘的礼服。下面庭院里那些欢笑的男人不会救她,贝尔卡西姆也不会救她。现在他已经在生她的气了。她用手捂住脸,感觉他搂住了自己的腰。他正在低声跟她说话,那些复杂难懂的词语落在她耳朵里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咝咝声。他用力拉开她捂着脸的手,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他要离开她一个小时,那三个女人会留下来陪她。她们现在同仇敌忾;望着坐在对面不肯抬头的三个女人,她完全能理解她们想要复仇的心思。她喊叫着想站起来,但贝尔卡西姆暴躁地将她推回原地。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块头女人蹒跚穿过屋子坐在她面前,伸出粗壮的胳膊抱着她转了半圈,把她按在旁边的一堆垫子上。姬特看着贝尔卡西姆离开房间,立即开始动手取下身上的项链和胸针,黑女人没有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取下来几件以后,她把这些首饰扔给了对面的三个女人。那几个女人不满地喊叫起来,一个奴隶立即跑去向贝尔卡西姆报告。没过多久他就一脸怒色地回来了。谁也没碰她扔过去的那几件首饰,它们静静地躺在那三位妻子面前的地毯上。(“gigherdh ish&039;ed our illi”悲伤的旋律仍在不断重复。)她看着他捡起那些首饰,感觉到它们击中了自己的脸,然后顺着裙子滚落下去。
她的嘴唇被打破了。她心醉神迷地凝视着指尖的鲜血,静静地坐了很久,只有那音乐仍在她耳边盘旋。静坐似乎是避免痛苦的最佳途径。如果痛苦无可避免,那么要想活下去,你只能想办法尽量将它推迟一点。现在,只要她坐着不动,就不会有谁来伤害她。女人黑色的大手重新将那些项链和胸针戴回她身上。有人递给她一杯很烫的茶,又有人将一盘蛋糕捧到她面前。音乐还在继续,女人们每隔一会儿就发出花腔般的尖叫,应和着音乐的节奏。蜡烛越烧越短,渐渐熄灭了一大半,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她不知不觉地靠在黑女人身上睡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摸黑爬上四级台阶,钻进一张围得密不透风的大床。四周的床帘用丁香熏过,她听到背后传来贝尔卡西姆沉重的呼吸声,他抓着她的胳膊引领她来到这里。现在他完完全全地占有了她,他的动作变得更加野蛮,带着某种放任自流的怒火。床变成了波涛翻涌的海面,每当巨浪扑面而来,她只能在那惊涛骇浪中漂浮,唯一的指望便是他的垂怜。在那风暴之巅,为什么有两只快要被淹没的手越来越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那双手越收越紧,直到大海灰暗的悲歌被另一阵更阴郁的巨响淹没——那是来自虚无的咆哮,灵魂战栗着聆听它逼近深渊,劈头盖脸地迎面砸下。
一切结束后,她清醒地躺在夜晚甜蜜的寂静中轻柔地呼吸,他已经睡着了。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帘幕低垂,她感觉自己待在一个巨大的盒子里。早晨贝尔卡西姆穿好衣服离开了;昨晚那个胖女人在他身后插好门闩,靠着门坐在地上。每当仆人送来食物、饮品或者洗漱的水,女人总会咕哝着慢吞吞地站起来,拉开那扇大门。
今天的食物格外恶心:所有东西都软绵绵油腻腻的,甜得让人反胃——跟她在阁楼里吃的完全不同。有些盘子里的东西根本就是一堆堆半熟的羊油。她没吃几口,来收盘子的仆人不由得流露出责备的眼神。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她平静了不少。她拖过自己的手提箱,躲在床上跪坐着打开箱子,检查里面的物品。她机械地给自己涂上粉饼、口红和香水;叠起来的千元钞票散落在床上。她盯着箱子里的其他东西看了很久:小块的白手帕,闪闪发亮的指甲剪,一套棕色的丝绸睡衣,还有好几个装面霜的小罐子。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这些物件,它们就像某个失落文明留下的遗物,神秘而令人着迷。她觉得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某件被遗忘的事情。虽然她想不起那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但却一点也不悲伤。她把所有钞票放到一起,塞进行李箱最底下,然后把所有东西重新放回去,关好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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