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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生存下去 第二十章 意义:人生不是虚构的故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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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人类献祭,我们常常想到的是在迦南或阿兹特克的神庙里举行的诡异恐怖的仪式,而且一般认为在一神论之后,就没有这种可怕的做法了。但实际上,一神论所引发的人类献祭,比起大多数多神论引发的规模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基督教或伊斯兰教以神之名杀害的人数,远多于以巴力神或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之名杀害的人。在西班牙征服者禁止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所有人类献祭仪式的时候,宗主国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还在大批大批烧死异端分子。

牺牲的操作形式各异、规模大小不一,不一定都要有祭司挥着刀、现场血流成河。举例来说,在犹太教安息日(sabbath,意为“静止”或“休息”)这神圣的日子,不得劳动或旅行。安息日从星期五的日落开始,持续到星期六的日落结束,在此期间,正统派犹太教徒几乎不从事任何劳作,甚至从厕所的卷筒撕下卫生纸也不行。(关于这一点,有些最富学识的拉比已经有过一些讨论,结论认为撕卫生纸确实触犯了安息日的禁忌,因此虔诚的犹太人如果要在安息日擦屁股,可得先撕好卫生纸准备着。)

在以色列,虔诚的犹太人常常想逼迫世俗的犹太人甚至完全的无神论者一起遵守这些禁忌。由于正统派通常在以色列政治中握有权力,所以多年来也成功通过许多法律,禁止在安息日从事各种活动。虽然他们无法禁止在安息日开私家车,却成功禁止了公共交通车辆上路。于是,这项遍及全国的宗教献祭仪式,主要冲击到的就是社会上最弱势的群体,特别是劳工阶层的民众,星期六是他们一周之内唯一可以自由旅行、拜访远方亲友和造访旅游景点的一天。如果是个有钱的祖母,要开着全新的车到另一个城镇探望孙辈并不成问题;但如果是个贫穷的祖母,没了公交车或火车,便寸步难行。

靠着这样为难千千万万个国民,各宗教团体得以证明并巩固它们对犹太教坚定不移的信仰。虽然没有流血,却仍旧牺牲了许多人的幸福。如果犹太教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却让祖母无法探望孙辈、贫穷的学生无法去海滩玩,这就是一种残忍、一种无情。虽然如此,宗教团体仍然告诉世界,也告诉自己,说它们真的相信这套犹太教的故事。什么?它们怎么可能毫无理由、单纯以伤人为乐呢?

有了牺牲,不仅能增强你对故事的信心,还常常能替代你对它的所有其他义务。人类绝大多数伟大的故事,都规定了一些大多数人根本无法实现的理想。有多少基督徒真的能切实遵守十诫,从不说谎或贪恋别人的东西?又有多少佛教徒真能抵达“无我”的境界?

既然无法真正实现理想,人们只好用牺牲作为弥补。一个印度教徒可能逃税成性、偶尔嫖妓并且虐待年迈的双亲,但仍然自认为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人,因为他赞成在阿尤德亚(ayodhya)将巴布里清真寺(babri ose)拆毁的举动,甚至还捐了钱,支持在原地盖起印度教的庙宇。一如古代,就算到了21世纪,人类追求意义的时候往往造成一连串的牺牲。

身份认同的组合

古埃及人、迦南人和希腊人做出牺牲的时候,还懂得要有避险措施。他们有许多神灵可供选择,就算有一个不灵,还有许多其他神灵可以期待。所以,他们早上拜太阳神,中午拜大地女神,晚上则拜各种精灵和恶魔。但就算如此,情况也没有多大的改变。今天人们相信的任何神o或事物,不管是耶和华、玛门(aon),还是国家、革命,都并不完整,满是漏洞,充满矛盾。正因为如此,人类很少把所有的信念都投注在单一的故事上,而是有个“信念组合”,里面有几个不同的故事、几个不同的身份认同,可以配合需求任意切换。几乎所有的社会和运动,都有这种认知失调的情形。

以典型的“茶党”支持者为例,这种人可以一边坚决反对政府福利政策,一边坚定支持美国步枪协会(national rifle asciation),还说自己虔诚地信仰耶稣基督。耶稣难道不是比较热衷帮助穷人,而不是把自己搞得全副武装吗?虽然这些事情看起来彼此格格不入,但人脑就是好像有许多抽屉和隔间,而且有些神经元好像也不会经常彼此聊天。同样,你也可以找到许多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支持者,一边相信未来会出现革命,一边相信应该做出明智的投资。就算原本是在讨论现在的财富分配如何不公平,他们也可以轻轻松松忽然转向讨论他们在华尔街的投资表现。

人几乎不可能只有一种身份。人不会单纯只是穆斯林,单纯只是意大利人,或者单纯只是资本家。然而,时不时就会出现某种狂热的信条,坚称所有人只该相信某个故事、只能有某个身份认同。在最近的几个世代当中,法西斯主义大概是其中最狂热的信条代表。法西斯主义坚持认为,除了民族主义故事,人们不应该相信任何其他故事,除了国家认同,也不该有任何其他身份认同。并非所有民族主义者都是法西斯分子,大多数的民族主义者虽然非常相信自己国家的故事,也很强调自己独特的优点,以及自己国家必须承担的独特义务,但还是承认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这个国家。就算我是个忠诚的意大利人,对意大利负有独特的义务,但还是可以有其他身份,例如同时是社会主义者、天主教徒、丈夫、父亲、科学家、素食者,而每一种身份也分别有要承担的义务。有些时候,不同的身份认同会把我向不同的方向拉扯,不同的义务也会相互冲突。然而,谁说生活是件简单的事呢?

至于法西斯主义,起因就在于其民族主义想要否定所有其他身份和义务,好让自己更好过。关于法西斯主义的确切意义,近来出现许多混淆,好像只要是自己不喜欢的任何对象,都可以称为“法西斯分子”。这样一来,这个词有可能会变成一个被滥用的通用词语。那么,这个词真正的意义是什么?简言之,民族主义告诉我的,是我的国家独一无二,而我对自己国家的义务应该不同于一般;而法西斯主义告诉我的,是我的国家比别人的更优越,而我对自己国家的义务应该排挤掉其他一切义务。在任何情况下,其他团体或个人的利益,都不应该超越我的国家的利益。就算我的国家会给远方土地上几百万个陌生人造成极大的痛苦,而且换得的利益微不足道,我还是该无条件地支持我的国家,否则我就是个卑鄙的叛徒。我的国家要我杀几百万人,我就该杀几百万人。我的国家要我背叛真相、背叛美的事物,我就该背叛真相、背叛美的事物。

法西斯主义怎么判断艺术?法西斯主义怎么知道一部电影是好还是坏?非常简单,只有一个标准。电影符合国家利益,就是一部好电影,不符合国家利益,就是一部坏电影。法西斯主义怎么决定学校该教孩子什么?一样的标准:符合国家利益的,就该教。真相?那不重要。

这种国家崇拜对人很有吸引力,因为这会让人觉得自己的国家是全世界最美、最重要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与纳粹大屠杀事件,就代表这种思维方式可能带来的骇人结果。很遗憾,现在要批评法西斯主义究竟有何不好,常常成效不彰,原因在于只把法西斯主义讲得像头恐怖的怪兽,却没提法西斯主义有何诱人之处。于是,今天有些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出现法西斯主义的念头。民众只会想:“人家说法西斯主义是丑陋的,但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我这么美,怎么可能是法西斯主义者呢?”

这也有些类似好莱坞电影里描绘坏人时所犯的错:不管是《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指环王》里的索伦,还是《星球大战》里的黑武士达斯·维德,总是丑陋又凶恶,就连对自己最忠心的支持者也是一派残暴阴险。每次看这些电影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跟着伏地魔这种讨人厌的怪胎?

真实世界中的邪恶不见得是丑陋的,而有可能看起来非常美丽。关于这一点,基督教比好莱坞专业多了,所以在基督教的艺术传统中,常常把撒旦描绘得高大英俊。正因为如此,人类才难以抗拒撒旦的诱惑;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难以抵抗法西斯主义。如果看着一面法西斯主义的镜子,反映出的景象绝不丑陋。德国在20世纪30年代看着法西斯主义的镜子,看到的就是德国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国家。如果现在的俄罗斯人看着法西斯主义的镜子,就会看到俄罗斯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国家;以色列人看着法西斯主义的镜子,就会看到以色列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国家。接着,他们就会想要加入这个美丽的国家,迷失自我也在所不惜。

“法西斯主义”(fascis)一词来自拉丁文“fascis”,意为“一捆棍子”。讲到世界史上可能最凶残、最致命的意识形态,“一捆棍子”这个形象听起来实在太不起眼,但这里有个深刻而又邪恶的意义:一根棍子很脆弱,轻松就能折断,但如果把许多棍子捆成“一捆棍子”(法西斯),就几乎不可能被折断。这意味着虽然个人力量微小,但只要聚成群体,力量就极为强大。因此,法西斯主义相信集体的利益高于任何个人的利益,并要求任何一根棍子都不得破坏集体的统一。

当然,到底该把哪些人算是“一捆棍子”,绝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为什么要把意大利当成我所属的一捆棍子?为什么不是我的家庭、佛罗伦萨这个城市、托斯卡尼这个省、整个欧洲大陆,或者干脆把全人类当成一捆棍子?有些民族主义者的态度比较温和,认为我确实对我的家庭、佛罗伦萨、欧洲和全人类有义务,同时也对意大利有一份不同于一般的义务。反之,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则要求只能对意大利绝对忠诚。

虽然墨索里尼和他的法西斯政党尽了最大努力,但大多数意大利人还是没那么愿意把意大利的重要性放在自己的家庭之上。在德国,纳粹的宣传机器做得更为彻底,可是就连希特勒也没能让国民心中只有法西斯,忘却其他所有故事。就算是在纳粹时代最黑暗的日子里,除了官方故事之外,人民也还是会有些备用故事。情况在1945年变得再明显不过。有人可能会以为,经过12年纳粹洗脑,可能会有许多德国人无法适应战后的生活。毕竟他们曾把所有的信念只投注在一个规模宏大的故事中,但现在这个故事崩溃了,该如何是好?然而,大多数德国人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在他们的脑海某处,还留有这个世界的其他故事,希特勒举枪自尽没多久,在柏林、汉堡和慕尼黑的许多人就已经接受了新的身份认同,也为人生找到了新的意义。

确实,纳粹大约有20的区长(gauleiter,相当于现在的省长或州长)、10的将军决定自尽,但这也代表有80的区长、90的将军非常乐意继续活下去。至于绝大多数领有党证的纳粹党员,甚至盖世太保的成员,都既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杀,后来成了很好的农夫、教师、医生或保险代理人。

而且,就算是自杀,也不见得真的代表完全只承认单一故事。2015年11月13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巴黎发动多起恐怖袭击事件,造成130余人死亡。“伊斯兰国”表示,这些攻击是为了报复法国空军轰炸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伊斯兰国”成员,并要求法国未来不得再进行此类轰炸。同时“伊斯兰国”也宣称,被法国空军炸死的所有穆斯林都是殉教者,已经在天堂享有永恒的幸福。

这里有些事没有道理。如果那些遭法军空袭而死的殉教者都上了天堂,为什么要复仇呢?复的到底是什么仇?把人送上天堂吗?如果听说你的好兄弟买彩票中了100万美元,难道你会去自杀式攻击彩票投注站,说要复仇?那么,为什么法国空军让你的几个弟兄拿到去天堂的单程机票,你却要气呼呼的呢?而且,如果你真的让法国不再继续空袭叙利亚,能上天堂的穆斯林不就少了吗?这样岂不更糟?

所以我们或许能得出一个结论,即“伊斯兰国”那些激进分子并不真正相信殉教者能上天堂。所以,当有人被炸死的时候,他们才会如此生气。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全身绑满炸弹、把自己炸成碎片?很有可能,答案就是他们同时坚信着两个根本互相矛盾的故事,但对于其中的不一致却浑然不觉。就像前面说过的,就是有些神经元彼此不经常聊天。

法军在2015年空袭“伊斯兰国”位于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据点,但早在8个世纪前,有另一支法国军队曾入侵中东,后人称之为“第七次十字军东征”。在路易九世的领导下,这批十字军希望征服尼罗河河谷,把埃及变成基督教的堡垒,但在曼苏拉战役(battle of anura)中被击败,多半遭到俘虏。其中一名十字军骑士庄卫勒(jean de joville)后来在回忆录里写道,在大势已去、众人决定投降之时,一位部下说:“我无法同意投降,我建议大家接受被处决,这样我们都会上天堂。”庄卫勒也把结果简单地一语带过:“没人听他的。”

庄卫勒并未解释到底大家为何拒绝。毕竟,这些人之所以离开在法国舒适的城堡,远征中东进行漫长又危险的冒险,主要原因不就是相信有个永恒的救赎吗?当时,距离天堂永恒的幸福就只差那么一小步,为什么他们忽然宁愿被穆斯林抓起来?显然,虽然十字军热切相信救赎与天堂,但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刻,还是得想想该在哪边下注。

赫尔辛格的超市

在历史上,几乎所有人都会同时相信好几个故事,但也从不会真正相信任何一个故事完全是真理。对大多数宗教来说,这样的不确定性有如芒刺在背,所以多半会强调“相信信仰”是一个重要的美德,而“怀疑信仰”则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罪;简直就像在说,就算你没有证据也愿意相信,这实在是件好事。然而,随着现代文化的兴起,情况有所不同了。相信信仰看起来越来越像让人当精神上的奴隶,而怀疑信仰则成了自由的前提。

1599—1602年,莎士比亚写下他那个版本的《狮子王》(一般人比较熟悉的名字是《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与辛巴不同的地方,在于哈姆雷特并未完成他的生命循环,直到最后仍然充满怀疑和矛盾,并未找出人生的意义,也从来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该生存还是该毁灭。在这方面,哈姆雷特可以说是典型的现代主角。现代并未推翻否认过去继承的诸多故事,反而简直像开了间故事超市。现代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尝试这些故事,根据自己的口味加以选择和组合。

有些人受不了有这么多的自由和不确定。像法西斯主义这样的现代极权主义运动,就对这种充满可疑思想的超市做出激烈回应,程度甚至超越过去传统宗教要求信众绝对相信信仰的要求。然而,大多数现代人都爱超市。如果你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不知道该相信哪个故事,该怎么办,就把“做选择”这件事给神圣化吧。想象自己站在超市的过道,拥有权力和自由,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检查眼前的种种产品,然后……画面停止。就这样,演到这里就好,赶紧上片尾工作人员字幕吧。

根据自由主义的神话,只要你在这个大超市里站的时间够长,自由迟早会为你带来顿悟,让你想出人生的真正意义。超市所陈列的所有故事都在骗你,人生的意义绝不是现成的产品,除了我自己之外,绝没有什么神圣的脚本能够为我的人生赋予意义。是我自己,通过自由选择和自己的感觉,为一切赋予意义。

乔治·卢卡斯有一部表现平平的奇幻电影《风云际会》(),主人公威洛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矮人,但梦想成为伟大的魔法师,掌握存在的秘密。某一天,有一位这样的魔法师经过他所在的村子,想找学徒。威洛和另外两个矮人上前应征,魔法师提出一项简单的测验。他举起右手,伸出五指,用一种像尤达大师的声音问道:“控制世界的力量在哪根手指?”三个矮人各挑了一根,但都挑错了。尽管如此,魔法师注意到威洛选择的时候有些迟疑,便问他:“我伸出手指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想选哪一根?”威洛回答:“听起来很蠢,其实我想选自己的手指。”魔法师得意地说:“啊哈!那正是正确答案!你只是对自己缺乏信心罢了。”对于这个重要教训,自由主义神话总是一再重复,不厌其烦。

是人类自己的手指,写下了《圣经》、《古兰经》和《吠陀经》,也是我们的心灵,让这些故事拥有了力量。当然,这些都是很美的故事;但所谓的美,是看的人觉得美就是美。耶路撒冷、麦加、瓦拉纳西(varanasi)和菩提伽耶(bodh gaya)都是圣地,但这些地方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去的人觉得神圣。宇宙其实就是一群原子组成的大杂烩,本身并没有意义。没有什么东西原本就是美丽、神圣或性感的,是人的感觉让它变得如此。红苹果如此诱人,粪便如此恶心,也只是出于人的感觉。如果不考虑人的感觉,一切都只是一堆分子而已。

我们都希望,如果能在某些关于宇宙的现成故事里找到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就能找到自己的意义,但如果根据自由主义对世界的解释,事实却正好相反。不是宇宙给我意义,而是我为宇宙赋予意义。这正是我在宇宙里的任务,没有什么固定的命运或正道。如果我发现自己扮演的是辛巴或阿朱那的角色,也可以选择为王位而战,但这不是必须的,我还是可以加入巡回马戏团、去百老汇唱音乐剧,或者去硅谷创立一家公司。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开创自己的正道。

所以,与其他的故事一样,自由主义故事也以“创造”作为开端。根据自由主义,创造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而我就是创造者。那么我的人生目标是什么?通过感受、思考、渴望和发明,去创造意义。任何事物只要限制了人类自由地去感受、思考、渴望和发明的能力,就会限制宇宙的意义。所以,最高的理想就是有摆脱这些限制的自由。

实际上,相信这套自由主义故事的人信守两条诫命:一是创造,二是争取自由。创造的表现,可以是写首诗、探索自己的性取向、发明一个新的应用程序,也可以是发现一种未知的化学物质。至于争取自由的表现,可以是用任何行为让人得以摆脱社会、生物和实体的限制,例如向残忍的独裁者示威抗议、教女孩读书识字、找到癌症的治疗方法,或者打造宇宙飞船。在自由主义的万神殿里,既会有推动黑人乘车权利的罗莎·帕克斯,也会有画家毕加索,旁边还有微生物学家巴斯德(louis pasteur),与莱特兄弟并肩而坐。

理论上,这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兴奋、意义深远。但很遗憾,人类的自由和创造力也不是这套自由主义故事所想象的那样。就目前的科学所知,人类的选择和创造力背后并没有什么神秘的魔法,单纯就是几十亿个神经元交换生化信号后的产物。

自由主义这套故事,让我追求表达自我、实现自我的自由。然而,“自我”和自由都只是从古代童话借来的妄想。自由主义对“自由意志”的概念有些混淆不清。当然,人类有意志、有欲望,有时候也能自由地满足欲望。如果所谓的“自由意志”是说“自由地去做想做的事”,那么人类确实有自由意志。但如果所谓的自由意志是说人类有“选择欲望的自由”,那么答案是否定的,人类并没有自由意志。

如果我在性的方面喜欢男性,或许可以自由实现我的种种幻想,但并无法自由选择去喜欢女性。有些情况下,我可能会选择抑制我的性冲动,甚至尝试性取向扭转治疗;然而这种想要改变性取向的欲望是由神经元强加于我的,可能来自文化和宗教偏见。为什么某个人可能对自己的性取向感到羞耻,希望改变,而另一个人虽然有同样的性取向,却没有半点羞耻,还想让大家都知道?有人会说,是前者的宗教情感比后者强烈。然而宗教情感的强弱,难道是件可以自由选择的事吗?同样,人可以选择每周日都去教堂,有意识地增强自己的宗教情感;但为什么有人会希望变得更加虔诚,也有人很乐意继续相信无神论?这一切可能有许多文化和基因方面的原因,但其中没有任何原因是出于“自由意志”。

不只是性欲望,所有的欲望、感受和想法都是如此。让我们以你脑中跳出的下一个想法为例。这个想法是从哪儿来的?是你自由地选择要想到这个想法,然后才想到的吗?当然不是。人类自我探索的过程是从简单的事开始的,然后越来越难。一开始,我们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外在的世界,比如没办法控制什么时候下雨。接着,我们发现自己身体里的事也没办法控制,比如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血压。再后来,我们发现就连大脑也无法控制,比如我并没告诉神经元什么时候要发出信号。到头来我们就该认清,我们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甚至无法控制对欲望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可以让我们不再那么执迷于自己的意见、感受和欲望。虽然我们没有自由意志,但可以稍微挣脱意志的暴政。人类通常太重视自己的欲望,想要依据自己的欲望来控制并塑造整个世界。人类为了满足欲望,飞向月球,掀起世界大战,破坏了整个生态系统的稳定。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的欲望并非出于什么神奇的自由选择,不过就是生化程序的产物(并受到文化因素的影响,同样非个人所能控制),或许就不会如此执迷。比较好的做法是设法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心智,了解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每次脑子里浮现什么奇思妙想,就急着想要实现。

想要了解自己,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承认“自我”也是个虚构的故事,会通过心智思维的复杂机制,不断制造、更新和重写。我脑中有个讲故事的人,会解释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以及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政府在解释近来的政治动荡,这位脑中的叙事者总是一再犯错,但很少承认。一如政府用旗帜、画像和游行来建立国家神话,我内心的宣传机器也会用珍贵的记忆、宝贵的创伤建立起个人神话,但这些记忆与创伤往往并不等同于真相。

在脸谱网和stagra(一款图片分享应用程序)的时代,这个神话的制作过程有一部分已经从人脑外包到计算机上,比以前变得清楚可见。看到有人花上无数小时,不断打造并修饰一个完美的在线自我,为自己的创造而深深着迷,并误以为那就是自己,这一切令人赞叹,但也令人惊骇。原本全家出门度假,道路拥堵至极,路上小吵不停,中间几度冷战,但最后都化成网络上美丽的全景照、完美的晚餐照和一张张笑脸;我们真正的经历,有99都不会成为这些自我故事的一部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对自我的理想故事常常是视觉的,而实际的体验却是肉体的。在理想故事里,我们会从心里或计算机屏幕上观察某个场景。看着自己站在热带海滩上,身后有蔚蓝的大海,脸上有迷人的笑容,一手举着鸡尾酒,另一手搂着情人的腰——好一派天堂景象。但这幅图片没显示的,是有讨厌的蚊虫正在你腿上叮咬,喝了馊掉的鱼汤而腹中正在翻搅,假笑令你下巴僵掉,你们可能5分钟前才刚刚大吵一架。要是能体会照片里的人当下真正的感受,真不知道会有多妙。

因此,如果你真想了解自己,并不该相信你的社交账号,或者内心告诉你的那个故事,而是要观察身体和心智的实际流动。你会发现,种种想法、情绪和欲望的来去没有理由,也由不得你命令,就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乱了你的头发。你既不是风,也不是你体验到的那些想法、情绪和欲望,当然更不是你心中以事后之明整理消毒过的那些故事。你只是经历了这一切,既无法控制,也不能拥有,你更不等同于这一切。当人类问“我是谁”的时候,希望能得到一个故事作为答案。其实,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并不是一个故事。

没有故事

自由主义跨出激进的一步,否定了其他所有的宇宙大戏,但又在人的心里重新打造一出戏:正因为宇宙没有情节,所以要由人类来创造情节,这正是我们的使命、我们人生的意义。早在自由主义兴起的几千年前,古代佛教还更进一步,不仅否定所有宇宙大戏,就连人类心里的这一出也加以否定。在古代佛教看来,宇宙没有意义,而人的感觉也同样没有意义,并不属于什么伟大的宇宙故事,不过就是短暂的振荡,没有理由地来去。这就是事实,接受吧。

《广林奥义书》写道:“马头为黎明,眼睛为太阳……四肢为季节,关节为月份和两周,马蹄为日夜,马骨为星星,血肉为云朵。”相较之下,佛教经典《大念处经》(ahasatipatthana sutta)则说比丘和比丘尼在禅修时,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看到的是“于此身有发、毛、爪、齿、皮、肉、筋、骨、髓、肾、心……泪、皮脂、唾、涕、关节液、尿。如是,比丘安住于身……于是‘有身’之念现起”。而在这里的发、骨、尿所讲的并无任何其他延伸意义,只不过就是讲出事实。

这部经用了许多篇幅来解释,比丘和比丘尼在身体或心中观照到什么,其实就是什么。所以,禅修而观照自己的呼吸,“出息长时,了知:我出息长;入息长时,了知:我入息长。出息短时,了知:我出息短;入息短时,了知:我入息短”。呼吸得长,并不代表季节,呼吸得短,也不代表每天。一切只是身体的振动。

根据佛教的说法,宇宙有三个基本现实:一切事物都会不断改变(诸行无常),一切事物都没有永恒的本质(诸法无我),没有什么能永远令人满意(诸漏皆苦)。就算你能够探索银河系、探索你的身体、探索你的心智,即使你探索得再远,也无法找到永不改变的东西、永恒固定的本质,更无法得到永远的满足。

人类之所以会感到痛苦,常常就是因为无法体会到这一点,总觉得在某个地方会有永恒的本质,而只要自己能找到,就能永远心满意足。这种永恒的本质有时称为上帝,有时称为国家,有时称为灵魂,有时称为真实的自我,有时则称为真爱;而人如果对此越执着,最后找不到的时候也就越失望、越痛苦。更糟糕的是,人越执着的时候,如果觉得有人、团体或机构妨碍自己去追寻这些重要目标,所生出的仇恨心也越大。

根据佛教的说法,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所以人类也不用去创造任何意义。人只要知道一切本来就没有意义,就能不再依恋,不再追求空的事物,于是得到解脱。所以,人如果问:“我该做什么?”佛会说:“什么都不要做。”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总是在做些什么。肉体层面或许还有可能什么都不做(毕竟我们可以闭着眼睛静坐几个小时),但在精神层面,我们总是忙着创造各种故事和身份,在脑中进行各种战争并赢得胜利。真正的不做什么,是要连心灵也休息,什么都不去创造。

不幸的是,就连这样,也很容易变成一套英雄故事。就算你只是闭眼静坐,观照自己的呼吸气息,也很可能开始构建一套关于呼吸的故事。“现在我的呼吸有些勉强,如果再平静一些,就能变得更健康”,或是“我只要继续观照自己的呼吸,什么都不做,最后就能开悟,成为全世界最聪明、最快乐的人”。接着这种故事就开始扩大,变得不仅要从自己的执着中解放自己,还想说服别人也跟着做。自己接受了生命没有意义之后,开始觉得这个概念实在太重要,于是有些事情就变得很有意义,比如要把这个概念告诉其他人,要与不相信这个概念的人争论,要好好教教那些怀疑的人,要捐钱修建寺庙。如此一来,连“没有故事”都很容易成了另一个故事。

佛教历史就有许多例子,让我们看到就算这些人相信虚无短暂、知道该放下执着,还是可能争吵着该怎么治理国家、某座建筑物该归谁所有,甚至只是争吵某个字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相信有个永恒的神,而为了他的荣耀,你与他人展开斗争,这件事虽然不幸,却不难理解;然而,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虚无,却又因此和他人展开斗争,这就实在太奇怪了——但这对人性来说也实属正常。

18世纪时,缅甸和邻国暹罗的王朝都以自己对佛陀的忠诚为荣,也都以保护佛教信仰取得其正统性。两国的国王都会捐助寺庙,修建佛塔,每周听高僧讲经及告诫他们遵守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尽管如此,两国仍然激烈对立。1767年4月7日,缅甸国王辛标信(hsbyh)的军队经过漫长的围城,终于攻下暹罗首都,残杀百姓、奸淫掳掠,很有可能也在各处醉酒狂欢了一番。接着,他们放火烧毁了大半个首都,宫殿、寺庙和佛塔都未能幸免,再掳回几千名奴隶,带走大量的黄金宝石,扬长归国。

并不是说辛标信轻视自己的佛教信仰。这场大胜的7年之后,辛标信还沿着伊洛瓦底江出巡,沿途参拜各个重要的佛塔寺庙,祈求庇佑军队赢得更多胜利。而辛标信抵达仰光后,更是重建并扩建了全缅甸最神圣的建筑物:大金寺(shwedagon pagoda)。接着,他用与自己同重的黄金为扩建的大金寺贴上金箔,并在佛塔顶端再加一座金色尖顶,镶嵌宝石(可能是从暹罗掠夺而来)。他也利用这个场合,处决了从勃固(pegu)王国俘虏来的国王两兄弟和儿子。

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甚至还异想天开,将佛教教义与民族主义、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全部结合起来。日本的激进佛教思想家如井上日召、北一辉、田中智学等人认为,想让人不再执着于利己,就该让人完全把自己奉献给天皇,斩除所有个人思想,并对国家完全忠诚。这种想法催生了许多超民族主义的组织,其中还出现一个有军方支持的狂热团体,意图以暗杀活动推翻日本的保守政治系统,遭暗杀的名单包括前财务大臣、三井财阀的总负责人,最后还包括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犬养毅。这一切让日本加速向军事独裁迈进。等到日本正式开战,佛教僧侣和禅宗大师也鼓吹要无私服从国家权威,并慷慨为国捐躯。相较之下,佛教教义虽然也有慈悲和非暴力,但在某种程度上遭到遗忘,而且对日军后来在南京、马尼拉或汉城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没发挥什么作用。

今天,缅甸佛教的人权记录是全球倒数,而在缅甸带头推动反伊斯兰运动的,就是一位佛教僧人阿欣·乌伊拉杜(ash wirathu)。他声称自己只是希望保护缅甸和佛教,免受伊斯兰极端主义阴谋染指,但他的布道和文章极尽煽动,甚至连脸谱网也在2018年2月删除了他的粉丝专页,理由是禁止仇恨言论。

如果你期待全球近80亿人都开始固定冥想禅修,于是世界和平、全球和睦,那么机会大概小之又小。观察自己的真相就是如此困难!而且,就算能成功地让大多数人开始尝试冥想禅修,很多人还是会迅速把观照到的各种真相加以扭曲,变成各种善恶对立、邪不干正的故事,找到各种开战的借口。

现实的考验

虽然一切大故事都是由人类心智虚构出来的,但也无须感到绝望。毕竟,现实仍然存在。虽然我们并没有在什么虚构的宇宙大戏里扮演任何角色,但我们又何必扮演任何角色呢?人类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并不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而是“如何摆脱痛苦”。等到我们放下所有虚构的故事,对事物的观察就能远比过去清晰,而如果我们能真正了解关于自己、关于世界的真相,什么都无法让我们感到痛苦和悲伤。当然,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人类之所以能征服世界,是靠创造和相信虚构故事的能力。但也因此,人类特别拙于判断虚构和现实的差异。毕竟我们要无视两者的差异,才能得以生存,过于计较,就会受苦。因为,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就是痛苦。

面对某个动人的故事,如果想判断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想象,要问的关键问题就是故事主角是否可能受苦。举例来说,如果有人跟你说一个波兰的故事,你就要想想波兰是否会受苦。波兰浪漫主义诗人暨革命家亚当·密茨凯维奇(ada ickiewicz)把波兰称为“诸国的基督”。波兰遭到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几十年之后,1830年曾一度起义,但遭到俄国残酷镇压,而密茨凯维奇就在1832年写道,波兰所遭受的巨大苦痛,正是为了全人类所做的牺牲,相当于基督的牺牲,而且波兰也必然如基督一般从死里复活。

在一个著名的段落,密茨凯维奇写道:

波兰(对欧洲人民)说:“凡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自由平等的,因为我就是自由。”但各国国王听到这句话,心中惊恐万分,将波兰国钉上十字架、埋进坟墓里,高喊:“我们已经杀死了自由并将它埋葬。”但这些呼喊是愚蠢的……波兰国并未死去……到了第三天,灵魂就会回到身体;国家将会再次崛起,让欧洲所有人民摆脱奴役。

一个国家真的能受苦吗?国家真有眼睛、双手、五感、情意、情欲吗?如果你拿刀刺向国家,国家会流血吗?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如果国家打了败仗、割让了某个省份,甚至无法维持独立,仍然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悲伤或其他哀痛,因为国家没有身体、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等等。事实上,“国家”只是个隐喻。只是在某些人的想象中,波兰才是个能够受苦的实体。波兰之所以有各种感受,是因为人类把身体借给了它;不仅加入波兰军队作为士兵,更用肉身体现着这个国家的悲喜。1831年5月,波兰在奥斯特罗文卡(ostro??ka)战败的消息传到华沙,是人类的胃因为哀痛而痉挛,人类的心因为悲伤而剧痛,人类的眼中泪水满溢。

当然,这一切并不代表俄国入侵是合理的,也不会有损波兰独立建国、决定本国法律和习俗的权利。但这确实表示波兰国的故事绝不是事实,因为所谓的波兰究竟存不存在,全凭人类脑中的想象。

相较之下,让我们看看华沙一名女子的命运。这名女子遭到入侵俄军抢劫、强奸。波兰国的受苦只是种隐喻,但这名女子受到的痛苦再真实不过。至于使她受到这些痛苦的原因,也很可能是出于各种虚构的人类信念,例如俄国民族主义、基督教东正教、要有男子气概的英雄主义,鼓动着俄国的政客与士兵。但不论原因是否虚构,造成的痛苦都是100真实。

所以,只要政客的话语开始掺杂一些神秘的语词,就该提高警惕。面对真实的痛苦,这些人可能会用某些空泛难解的表达来加以包装,作为申辩。其中有四个词要特别小心:牺牲、永恒、纯净、恢复。只要听到其中任何一个,心中就该警铃大作。如果领导人常常说“他们的牺牲,将能恢复我们这个永恒国家的纯净”之类的话,你就该知道自己问题大了。想要维持理智,就要记得把这些空话转回现实:有士兵痛苦地哭泣,有妇女遭到殴打和残虐,有儿童恐惧地颤抖。

所以,如果真想知道宇宙的真相、人生的意义、自己的身份,最好的出发点就是开始观察痛苦、探索痛苦的本质。

答案永远不会是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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