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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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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酒店有两家餐厅,一个叫博亚尔斯基,就是前面介绍过的位于二楼僻静处的著名餐厅。而另一个紧挨着大堂,它的正式名称叫“大都会”,伯爵则亲切地称它为“广场”。

必须承认,论装饰的典雅,服务的繁复和讲究,以及菜式的精美,“广场”远不能与博亚尔斯基媲美。然而,“广场”所追求的也并非典雅的装饰、讲究的服务或者精美的菜式。“广场”的中心是座大理石喷泉,喷泉四周摆有八十张餐桌。菜单上的食物从波兰的白菜水饺到炸小牛排应有尽有。“广场”的初衷是成为城市(包括它所有的花园、集市和街道)的延伸。各式各样的俄罗斯人都可以来这儿喝上一杯咖啡打发时间。有来会友的,有来争论的,也有来嬉戏的;不论是忙人还是闲人,大家都怡然自得。在巨大的玻璃天花板下,当然也有独自用餐的食客。他们甚至无须起身,就会被周围人的尊敬、愤怒、怀疑和欢笑所吞没。

那侍者们呢?和巴黎的咖啡馆一样,“广场”餐厅的侍者绝对值得用“高效”赞美。他们对客流如织的场面司空见惯,可以在一张四人餐桌上轻松搞定八人的派对。即使身处嘈杂的音乐中,他们也能将你点的饮料名称听得清清楚楚,不消几分钟就会托着摆满各式饮料的盘子出现,并把它们迅速递到每个围坐桌旁的客人面前,而且不会弄错一杯。假如你拿着菜单,正犹豫该点什么,他们会立刻俯下身来,挨着你的肩膀,指出这家餐厅的招牌菜。等到客人用完最后一口甜点,他们又会在数分钟内把你的盘子撤走,并递上账单,再帮你找好零钱。换句话说,“广场”的侍者业务极其娴熟,他们和面包、叉勺还有戈比 (21) 打起交道来真是得心应手。

至少,战争爆发前是这样……

但眼下,偌大的餐厅空空如也。为伯爵提供服务的人似乎刚来“广场”,而且,就服务而言,他也像是新手。这人个子高瘦,脑袋小,举止间带着傲慢。他看上去就像从棋盘上拿下来的“主教 (22) ”。伯爵拿着一份报纸坐了下来(这是全世界通行的独自用餐的标志),那家伙居然不知道把他桌上那副多余的餐具拿走。伯爵合上菜单,把它放在盘子边后(这也是世人皆知的预备点菜的标志),直到他招手,那家伙才慢吞吞地走上前来。伯爵点了俄式冷蔬菜汤和鲽鱼片,那家伙居然问伯爵要不要来一杯索特恩葡萄酒。这建议真是太“妙”了,可惜伯爵点的不是鹅肝。

“还是来一瓶波德莱尔酒庄的葡萄酒吧。”伯爵礼貌地纠正道。

“当然。”“主教”脸上挤出教士般的笑容。

诚然,一个人吃午餐,点一整瓶波德莱尔酒的确有些奢侈。但读了一上午的米歇尔·德·蒙田之后,伯爵觉得应该给自己鼓鼓士气。事实上,这几天他一直在竭力避免产生烦躁不安的情绪。下楼到大堂来的一路上,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数楼梯台阶的级数。坐在大堂里最喜欢的椅子上看报时,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去摸已不存在的胡子。十二点过一分时,他发现自己走进了广场餐厅的大门。而下午一点三十五,踏过一百一十级台阶回到房间后,他又开始计算,需要再过多久才能到楼下去喝酒。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便能感觉到天花板正往下压,墙壁正往里挤,地板正往上抬,整个酒店慢慢被压成了饼干盒一般大小。

在等侍者拿酒的过程中,他朝餐厅四周看了一圈。一旁进餐的食客并未让他的心情舒畅起来。过道对面的餐桌旁坐着两位掉队的外交使团成员。他们一边兴趣索然地用餐,一边等着外交任务的降临。在那边的角落里,一位住二楼的、戴眼镜的外籍住客将四份巨大的文件在桌上一字排开,正逐字逐句地比对。总之,这里没有闲人,也没人格外注意伯爵。除了那位喜欢黄色的小女孩。此时,她正坐在喷泉后面的餐桌边,暗暗地打量着他。

他听瓦西里说起过,这位长着一头笔直金发的女孩刚满九岁,是一位鳏居的乌克兰官员的女儿。和平日一样,她和家庭教师坐在一起。见伯爵朝她的方向看,她马上拿起菜单挡住了自己的脸。

“你的汤。”“主教”说。

“哦,谢谢你。看上去味道还不错。请不要忘了我的酒。”

“当然。”

伯爵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俄式蔬菜汤上。只略微扫一眼,他就敢说这汤做得不错,因为餐厅里每位俄国人大概都尝过祖母做的这道菜。他把眼一闭,想好好品一品头一口汤的鲜美,尝到的却是微凉的温度、过多的盐分和不足的格瓦斯酒味。不过小茴香恰到好处,那股初夏的气息令人怀想蟋蟀的吟唱,以及神思怡然的往昔。

等伯爵再把眼睛睁开,眼前的一幕惊得他的勺子差点掉在地上。那位喜欢黄色的小女孩正站在他的桌旁,带着只有小孩和狗才有的天真而好奇的双眼打量着他。比她的突然出现更令人吃惊的是,她今天穿的衣服居然是深柠檬色。

“它们怎么没了?”她还未自我介绍,便开口问道。

“抱歉,什么怎么没了?”

她侧着头,冲着他的脸又打量了一番。

“怎么没了,你的胡子?”

尽管伯爵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不多,但自幼他就被告诫,小孩不应该单独和陌生人接触,更不该在他用餐的时候打扰他,尤其不该问跟相貌有关的私人问题。如今的学校难道不再教育孩子们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吗?

“它们就像燕子,”伯爵答道,“一到夏天,就飞到别处去了。”

说完,他把手伸到桌上,模仿着燕子飞行的动作,以为小女孩会照着他的样子做。

可她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夏天我也要到别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

伯爵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为她高兴。

“去黑海。”她补了一句。

说完,她拉过一把空椅,坐了下来。

“要不要一起吃?”他问道。

像是答复他一般,她小小的身体在椅子里前后扭了扭,让自己坐舒坦了,然后把双肘搁在桌上。她项下的金链挂着一个饰物,大概是幸运符或者小金盒之类的东西。伯爵朝女孩的家庭教师那边看了一眼,希望引起她的注意,但她显然深谙这类情形,早就不闻不问地把头埋进了书里。

女孩又像小狗一样歪起头。

“你真的是一位伯爵吗?”

“真的。”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那你认不认识公主呢?”

“我认识许多位公主。”

她的眼睛先是睁得更大,然后,又小了下去。

“当公主难不难?”

“很难。”

伯爵碗里的蔬菜汤才喝到一半,“主教”便端着鲽鱼片出现了,他放下新菜时换走了之前的菜碟。

“谢谢。”伯爵说。他手中还握着那把汤勺。

“当然。”

伯爵刚想张嘴问刚才点的波德莱尔酒在哪儿,“主教”却早已没影了。等伯爵回过身再面对他的客人时,她正盯着他的鱼看。

“那是什么?”她想知道。

“这个?鲽鱼片。”

“味道怎么样?”

“你不是吃过午餐了吗?”

“但我不爱吃。”

伯爵便切了一块鱼,放在旁边的小碟子上,顺着桌子推了过去。“那请尝尝我的。”

她把一整块全叉进了嘴里。

“真好吃。”这话虽不够文雅,却是事实。说完,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些忧郁。她叹了口气,蓝色的眼睛又直直地盯着他余下的午餐。

伯爵“嗯”了一声。

他又把小碟子拿了过来,将自己的鱼分了一半到碟子里,还有同样比例的菠菜和小胡萝卜。分完,再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她的身体又来回扭了扭,大概是想先坐舒坦点,再开始享受接下来的这轮美食。她小心翼翼地把蔬菜拨到碟子最边上,然后用刀把她的鱼切成了四等份。她把右上角那四分之一的鱼叉到嘴里,然后开始提问。

“公主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呢?”

“和别的小姑娘一样。”伯爵答道。

女孩点了点头,鼓励他接着往下讲。

“每天上午她都要上法语、历史和音乐课。上完课,她可能会探望朋友,或者去公园散步。而且午餐时,她会吃掉她的蔬菜。”

“我父亲说,公主是已经被推翻的腐朽时代的化身。”

伯爵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

“有些可能是,”他承认道,“但不是所有的都是,这点我敢保证。”

她挥了挥手里的叉子。

“别担心。我爸爸可好啦,只要是和拖拉机有关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但公主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伯爵做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你参加过盛装舞会吗?”她想了想继续问道。

“当然。”

“你也跳舞?”

“我的舞跳得可出名了,不把地板磨破我都停不下来。”伯爵一边说一边眼波流转。昔日圣彼得堡的名流聚会上,在这道目光所至之处,其他人热烈的交谈会戛然而止,名媛淑女们也纷纷回以凝视。

“把地板磨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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