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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三年 女演员、幻影、蜂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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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一日早上五点,伯爵站在衣柜前,把手搭在他朴素的灰色西装外套上,正犹豫不决。再过几分钟,他就要到理发店去做每周的例行拜访,然后再去夏里亚宾酒吧与米什卡见面。米什卡的穿着一定没变,肯定还是那件他从一九一三年穿到现在的棕色夹克。所以说,这件灰色的西装外套倒是很合适。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考虑到今天毕竟也是个周年纪念日,所以也就另当别论了。从伯爵上次踏出大都会酒店的大门到今天,已过去整整一年了。

可这样的周年纪念让人如何庆祝呢?或者,该不该庆祝呢?软禁无疑是对人们自由的侵犯,或许还带着些羞辱的成分。所以,无论是从自尊还是从人之常情考虑,这样的周年纪念还是不留下记号的好。

然而……

即便那些身陷困境的人,比方说,迷失在大海上或者被囚禁在监狱中的人,都会想方设法记录一年中流逝的时光。尽管生活中美丽季节的变迁和缤纷的节庆已被日复一日毫无差别的生活所取代,但那些被软禁的人仍知道要在木头上或者监狱的墙壁上刻下三百六十五道凹痕。

为什么他们要绞尽脑汁用各种记号来记录时间呢?至少在表面上看来,这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吗?好吧,首先,它为他们提供了一次想起外面世界的机会,尽管那个世界早已跟他们隔绝开来,但它毕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啊,阿廖沙现在应该能在院子的树上爬来爬去了;万尼亚该上学了吧;而娜佳,亲爱的娜佳呢,很快就要嫁人了……

同样重要的是,仔细地数着日子能让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意识到,他又忍受了、活过了或者打败了艰苦卓绝的一年。无论支撑他们生存下去的力量是坚韧不拔的决心,还是愚昧的乐观精神,那刻出的三百六十五道凹痕都是他们拥有坚强毅力的明证。因为,如果专注力是用分钟,自制力是用小时来衡量的话,那么毅力则是用年来衡量的。或者,如果哲学上的分析不对你的胃口,那我们就简单说吧,大家一致认为,一个有智慧的人总能找到值得庆祝的事。

于是,伯爵穿上他最好的一件短外套(在巴黎用红色天鹅绒的料子定做的),朝楼下走去。

来到酒店大堂,还没来得及往理发店走,伯爵的目光便被一个从酒店外走进来的如杨柳般摇曳生姿的身影吸引了过去。紧接着,大堂里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了她身上。这个女人身材高挑,年纪二十出头,两道高高的弯眉,赤褐色的头发——好一个摄人心魂的尤物。她迈着轻快而踏实的步子,朝前台走去。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帽子上有根羽毛在往下飘落,也没有意识到有侍者拖着她的行李在身后跟着。而最吸引众人注意的是她用皮带拴着的两条俄国牧羊犬。

只需朝两条狗看一眼,伯爵就知道它们都是极其健硕的猛兽。它们有着银色的皮毛和细腰身,浑身无处不透着机警和灵敏。它们原本是养来在十月的冷天陪同狂热的狩猎迷们外出聚会和狩猎的。而忙完一天之后呢?它们本该栖身在大庄园的壁炉前,在主人的脚旁蹲着,而不是在酒店大堂里被一位漂亮的女人当成她手中的装饰品。

两条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不公。趁女主人在前台同阿尔卡季讲话之际,它们开始使劲地争来争去,四处乱嗅,试图寻找熟悉的地标。

“老实点!”那位有着杨柳般苗条身段的女人命令道。声音沙哑得令人吃惊。说完,她又将它们猛地一拽。从她的动作看得出,她对皮带上牵着的这两条狗的熟悉程度并不比为她帽子贡献出羽毛的鸟多多少。

见此情景,伯爵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正欲转身离开,却看到了颇好笑的一幕:一道细长的影子突然从一张高背沙发背后跳到了盆栽棕榈树的旁边。这正是我们的库图佐夫元帅在抢占高地,准备对敌人采取行动。两条狗顿时耳朵一竖,一齐把头转了过来,而独眼猫立刻往树干后面躲了过去。过了片刻,意识到两条狗被拴住了,猫才又从棕榈树后面蹿到地板上。这一回它连背都懒得拱,直接张开小嘴,发出咝咝的挑衅声。

两条狗顿时咆哮起来,便往外冲,一直冲到皮带的尽头,导致它们的女主人从前台被拽了开去,连在台子上登记时用的笔都掉在了地上。

“吁,”她大声叫了起来,“吁!”

她显然对驾驭猎犬的指令不熟。听她这么一叫,两条猎狼犬又跳了起来,这一次它们终于从“杨柳”的掌握中挣脱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朝他们的猎物扑了过去。

库图佐夫“嗖”的一下就蹿得没影了。它钻到大厅西面一排座椅底下,接着便朝酒店的大门飞奔,似乎打算逃到街上去。两条狗也毫不犹豫地穷追不舍。而且,它们还选择了钳形攻势:追到盆栽棕榈树跟前时,再从树旁那排座椅的两侧包抄而上,希望能在门口把猫给截住。头一条狗的行进路线上有一盏灯挡住了它的道,立刻被它撞翻在地,顿时火花四溅。而挡在第二条狗路上的则是一只立式烟灰缸,结果它也被狗给撞翻了,烟灰四处弥漫。

正当两条狗越追越近时,库图佐夫(正像这个名字所预示的,它占的是地势之利)忽然决定改变行军方向。它从一张咖啡桌前头抄了过来,然后穿过大厅东面那排座椅朝着楼梯的方向掉头跑去。

不出数秒,两条猎狼犬也觉察出了猫的诡计。倘若专注力是用分钟,自制力是用小时,毅力是用年来衡量的话,那么,在战场上克敌制胜则是瞬息之间的事。因为当两条猎狼犬意识到猫在掉头,于是也试图改变自己的方向,然而,它们脚下,那张铺在大堂里的巨大的东方地毯已经到尽头了。惯性使得两条狗顺着大理石的地面滑了出去,一头撞在刚刚进门的一位酒店客人身上。

一百多英尺以外,在刚才这轮交锋中胜出对手一筹的库图佐夫跳上了数级楼梯,停了下来仔细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然后走到楼梯的拐角,不见了。

你可以嫌狗吃相难看,可以笑话它们对一个简单的扔树棍游戏百玩不厌,但你永远也无法指责它们有轻易放弃的毛病。尽管猫已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它对酒店楼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但两条狗重新站稳脚跟之后,又立刻咆哮着横穿过大堂,执着地沿着楼梯往上冲去。

可大都会酒店毕竟不是狩猎场。它是个豪华的住所,是为疲惫的人们提供舒适和慰藉的所在。所以,伯爵将舌尖轻轻一卷,发出一声上扬的g大调的哨音。听到哨音,两条狗立刻停止了追逐,并开始绕着楼梯脚转将起来。伯爵又接连发出两声短促的哨音,两条狗便朝伯爵一路小跑过来,然后紧贴着他的脚站住,不再理会那场已经输掉的战争。

“喂,我的孩子们,”他边说边在它们俩的耳朵后好好挠了一挠,“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呀?”

“汪!”两条狗答道。

“啊,”伯爵说,“太可爱了。”

这时,那位苗条的女人已整理好裙子,帽子也扶正了,这才优雅地穿过大堂朝伯爵走过来。多亏了脚上那双法国高跟鞋,她刚好能眼对着眼地平视他。在如此近的距离上,伯爵才发现她比他预想的更美,也更高傲。但他对狗天生的同情心并未因此而有所改变。

“谢谢你,”她说,脸上带着英国女王出动舰队时的那种微笑,“它们怕是品种不好。”

“正好相反,”伯爵答道,“它们俩的品种看上去挺不错的。”

苗条的女人又勉强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它们俩的举止很没规矩。”

“是,也许是没规矩,但那是人没带好,不是品种的问题。”

苗条的女人一直在打量伯爵,而伯爵也注意到,她额上那弯弯的拱形眉像极了音乐中加强音的记号,也就是那个提示演奏者这一节乐曲要弹得稍微响亮一点的符号。毫无疑问,这当然也道出了这位苗条的女人为什么喜欢大声地发号施令,以及她的嗓音为什么会嘶哑成那样。伯爵刚得出这个结论,苗条的女人也做出了她自己的判断,因为她已经打消了展示魅力的念头。

“看来,怎么带狗比它们自身的品种还重要咯,”她尖酸地说,“照这么说,即使是世界上品种最优良的狗也得拿最短的皮带拴着咯?”

“你得出这个结论我也能理解,”伯爵答道,“但我觉得,最优秀的狗应该让最老练的人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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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之后,伯爵的头发已修得整整齐齐,下巴也刮得干干净净。他走进夏里亚宾酒吧,挑了张角落里的小桌子,等候米什卡的到来。米什卡这次是来参加“拉普”成立大会的。

落座之后他才发现,那位身段苗条的漂亮女人已经换了一身蓝色的长裙,正坐在他座位对面的长凳上。她没把狗带来,酒吧也因此躲过了一劫。她身边的男伴长着一张圆脸,发际线后退得厉害,却把小狗般俯首帖耳的忠诚表现得颇为娴熟。伯爵为自己的评论哑然失笑,这时,他的目光恰好撞上了那位漂亮女人的目光。似乎只是出于偶然,两位成年人都赶快摆出一副没看见对方的样子,一个扭头去看她身边的那条“小狗”,另一位则朝门口望去。说来也巧,米什卡就在这个时候到了,他身上换了件崭新的夹克,胡子也精心修剪过。

伯爵从餐桌后面走上前去,给了他朋友一个拥抱。然后,他没有回到他原先的座位,而是主动把那张凳子让给了米什卡。这个举动看上去既礼貌又合时宜,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背对着那个漂亮女人了。

“嗯,好了,”伯爵双手一拍,说,“喝什么呢,我的朋友?香槟?伊甘庄 (1) 的葡萄酒?晚餐前先来一碟鲟鱼鱼子酱?”米什卡却把头一摇,只点了杯啤酒,然后解释说,他不能留下来吃饭了。

伯爵听了,自然很失望。因为他仔细问过,博亚尔斯基餐厅今晚有一道特色菜——烤鸭,而这道菜由两位老友一起分享是再好不过的。而且,安德烈还答应给他留一瓶八大名庄产的特级红葡萄酒,这酒不但与烤鸭相配,而且会让他们俩再次不可避免地谈论起那个颇不光彩的晚上:伯爵和年轻的男爵夫人一起被锁在罗思柴尔德家族的酒窖里的那整整一夜。

伯爵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从老朋友坐立不安的神色能看出,他也有自己的故事要讲。所以,啤酒一端来,伯爵便问他代表大会进展如何。米什卡拿过一杯酒点头说道,这可是眼下最热门的话题,很快,整个俄国,乃至全世界都会大谈特谈这件事。

“今天的会场从头到尾都没有过鸦雀无声的时候,萨沙,没有人打瞌睡或者摆弄铅笔。因为每个角落里,每一个人都在实实在在地完成工作。”

如果说刚才伯爵把自己的凳子让给米什卡是出于礼貌和时机的话,那这个举动其实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如果米什卡不是被卡在桌子后面的话,他此刻恐怕早已起身,在酒吧里来回踱起步来。可代表大会究竟干了些什么工作呢?在伯爵看来,它不过是起草了一份《意图宣言》《效忠自白》和《关于团结的公开声明》而已。确实,“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毫不犹豫地表达了他们的团结一致。事实上,团结在一起的不仅有他们中的作家、出版商和编辑,就连石匠、装卸工、焊工、铆工,甚至街头的清洁工都纷纷表达了他们的声援 (2) 。

代表大会头一天的讨论如此热烈,以至于直到夜里十一点人们才有时间吃晚餐。接着,在一张够六十人围坐的大桌旁,他们亲耳聆听了马雅可夫斯基的演说。那儿没有正式的讲台,请注意。当一盘盘食物被端上来之后,米什卡在桌上猛拍了几下,然后便跳到椅子上开讲了。

为了还原当时的真实场面,米什卡甚至试图站到凳子上去,差点把啤酒瓶打翻在地。最后,他总算坐了下来,但还是一边伸出手指在空中挥舞着,一边发表那番演说:

忽然间——我

全身都变得通亮,

因为黎明到了。

永远亮下去吧,

照亮每一个地方,

照亮末日最黑暗的深处,

照吧——

让其他一切都见鬼去吧!

这就是我的口号——

和太阳的口号一样!

因为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所以四周不由得响起了掌声,还有摔杯子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见众人逐渐平静下来准备享用各人面前的鸡肉时,一个叫泽林斯基的家伙站到了他的椅子上。

“当然了,泽林斯基的诗我们能不听吗?”米什卡嘴里嘟囔道,“就好像他和马雅可夫斯基一样高似的。他和牛奶瓶一样高还差不多。”

米什卡又呷了口酒。

“你应该还记得泽林斯基吧。不记得啦?就是在大学比我们低几年级的那位。一九一六年的时候他还戴着个单眼镜片,第二年就改戴水手帽了。好啦,反正你了解那类人,萨沙,那种永远想操纵一切的人。比方说,晚饭后,你们俩还想再坐一会儿以继续之前的讨论,这时,泽林斯基就会宣称自己知道一个地方正适合你们的交谈。于是,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你已经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地下室咖啡馆的桌边了。你刚想挑把椅子坐下,他会伸出一只手,抓着你的肩膀,把你领到靠近桌子末尾的座位坐下。若有人要点面包,他便会说他有个更好的主意。他会说,这里有莫斯科最好的杏仁面包卷。还没容你反应过来,他便已经伸出手打着响指,把服务员叫过来点单了。”

说到这里,米什卡情不自禁地“啪啪啪”连打三记响指。他的动作如此之快,伯爵不得不冲周到的奥德留斯挥挥手,让他回去,因为听到声音的奥德留斯正从酒吧那头赶过来。

“都是他的主意!”米什卡继续轻蔑地说,“他会没完没了地做报告,好像在写诗这件事上他有能力让每个人受到他的启发。可对着坐在他身边的那些易受影响的年轻学生他都说了些什么呢?他说全世界的诗人早晚都会拜倒在日本俳句的脚下。拜倒在俳句的脚下。你能想象得到吗?”

“我只知道,”伯爵插了一句,“幸亏荷马没有出生在日本。”

米什卡盯着伯爵看了看,然后大笑了起来。

“是,”他乐得直拍桌子,一边揩着眼泪一边说,“多亏荷马没有出生在日本。我得把这话记下来,回去说给卡捷琳娜听。”

米什卡脸上泛着微笑。他显然十分期待把这个笑话讲给卡捷琳娜听。

“卡捷琳娜?”伯爵问道。

米什卡不经意地伸手去拿啤酒。

“卡捷琳娜·利特维诺夫。我没跟你提过她吗?她是位很有天赋的年轻诗人,基辅人,正在读大学二年级。我们俩都是委员会的成员。”

由于要端起杯子喝酒,米什卡把身体撤了回去。伯爵的身体也往回收了收,因为他想给对面的老伙计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因为今晚的画面已经变得很清晰了。

新夹克,还有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吃完晚餐还意犹未尽地继续讨论之前的话题……

还有那个叫泽林斯基的家伙,非得把所有人都拽到他自己喜欢的小酒吧去,而且还非得把容易受人影响的年轻女诗人安排在桌子这头,把我们的米什卡安排到另外一头。

米什卡继续讲述着昨晚的情景,伯爵一边听,一边不禁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真是天大的讽刺:在他们一同寓居在补鞋匠楼上的那些日子里,整天缩在家中足不出户的人是米什卡,而不能和自己的老伙计一起共进晚餐三天两头向对方道歉的人是伯爵;每次一出去便是好几个小时,回来之后大谈特谈酒宴上发生的那些公开或私人的故事,包括一时兴起跑到烛光咖啡馆去的那个人原本也是伯爵。

可伯爵究竟爱不爱听米什卡给他讲昨晚的那场冲突呢?他当然爱听了。尤其是当他听说,到了昨天夜里的最后,这一帮人叫了三辆出租车,正准备往车里爬时,米什卡突然提醒泽林斯基他的帽子忘在咖啡馆了。于是泽林斯基赶紧跑回去取他的帽子,这时,从基辅来的那位卡捷琳娜从她的出租车里欠身朝这边喊道:“这儿,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你跟我们坐一辆车好啦。”

是的,伯爵的确替他朋友的情场风波感到高兴,但这并不表明他没有半点嫉妒。

半小时过后,伯爵送走了要去参加会议的米什卡。他下一场讨论的内容将决定米制在俄国的命运(而基辅来的那位卡捷琳娜很可能也要参会)。他正准备起身去博亚尔斯基餐厅,打算一个人对付那只烤鸭时,奥德留斯叫住了他。

奥德留斯把一张叠着的字条沿着吧台推了过来,轻声说道:“有人吩咐我把这个转给你。”

“给我?谁啊?”

“乌尔班诺娃女士。”

“乌尔班诺娃女士?”

“安娜·乌尔班诺娃。就是那位电影明星。”

见伯爵仍一脸茫然,调酒师只得提高了音量解释道:“就是刚才您对面桌子坐着的那位。”

“哦,是吗?谢谢。”

奥德留斯回去干活了。伯爵将字条展开,见上面用纤细的字体写着一个请求:

请再给我一次

给您留下第一印象的机会

208号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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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敲过208号房门之后,开门的却是位老妇人。后者颇不耐烦地看着他。

“您是?”

“我是亚历山大·罗斯托夫。”

“正等您呢,进来吧。乌尔班诺娃女士一会儿就出来。”

伯爵本能地想先拿天气开个玩笑,可等他一进门,老妇人却走出屋去,并把门带上了,将他一个人晾在了门口。

208号套房有着威尼斯宫殿的装饰风格,是这层楼最好的住处。尽管已搬去克里姆林宫的不知疲倦的打字员们曾在这里住过,它仍看不出任何磨损和失修的痕迹。大客厅两侧各有一间卧室和休息室,天花板上绘着的全是寓言中的人物,他们正从天上往下俯视。靠墙放的是一张装饰华丽的桌子,上面立着两束布置精美的花——一束马蹄莲,一束长枝玫瑰。事实上,这两束花的奢侈程度不相上下,颜色却又相互冲突。从这点就能看出,它们应该是由两个相互竞争的爱慕者送的。至于第三个爱慕者送什么样的花才算拿得出手,就只能凭人们自己去想象了。

“我马上就出来。”这是从卧室里传来的声音。

“不急。”伯爵回应道。

他话音刚落,屋里忽然响起趾甲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原来是那两只俄国牧羊犬从休息室里走了出来。

“嘿,孩子们!”他边说边亲热地在它们俩耳朵后面挠着。

跟伯爵打过招呼,两条狗便溜达到了那扇俯瞰剧院广场的窗户前。它们将前爪往窗台上一搭,以便看到下面来来往往的车辆。

“罗斯托夫伯爵!”

伯爵转过身,只见女演员穿着黑色的裤子,配着一件乳白色的女式衬衣。这已经是她今天穿过的第三套衣服了。她脸上挂着老熟人之间才有的微笑,一边朝他走近,一边把手递了过来。

“你能来,我很高兴。”

“应该高兴的是我,乌尔班诺娃小姐。”

“这话我不信。但您叫我安娜就好了。”

伯爵刚想作答,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啊,”她说,“来了!”

她走过去把门打开,然后往旁边一让。酒店的客房服务生奥列格从外面进来了。奥列格一见是伯爵,惊得差点将装着晚餐的小推车撞上那两束花。

“把推车靠窗户放着吧。”女演员吩咐。

“是,乌尔班诺娃小姐,”奥列格说。他重新镇定了下来,将那张双人桌布置好,点上一根蜡烛,然后退出门去。

女演员朝伯爵转过身来。

“您用过餐了吗?我今天倒是去过两家餐馆,一家酒吧,可什么都没吃成。我实在饿得不行了。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吃?”

“当然。”

伯爵替女主人把椅子抽出来,然后在蜡烛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两条狗从它们的窗户边扭头朝这边瞅着。估计它们也没料到会出现现在的这一幕。可它们对人类之间那些变幻莫测的事早已丧失了兴趣,于是纷纷把前爪搁回到地板上,头也不回地朝休息室溜达了回去。

女演员一直目送着它们走开,眼里满是担心的神色。

“我承认我并不喜欢狗。”

“那你为什么还要养它们呢?”

“它们是……别人送的礼物。”

“啊,您的追求者送的。”

她面带讽刺,笑着答道:“其实送条项链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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