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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艾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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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十五分,伯爵刚走到夏里亚宾酒吧。这里平日安静得如教堂一般,甚至可以容人们在此祷告和反思,此时却传出一阵声响,这在十年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这声响中有笑声,有各种混杂的语言,有小号声,还有交杯换盏的声音。换句话说,就是肆无忌惮的喧哗之声。

是什么带来了这种转变呢?在夏里亚宾,主要变化有三个。一是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名为爵士乐的美国音乐又回来了。该音乐曾经因为其特有的颓废风格而遭到禁止,可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布尔什维克人又开始支持它。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想好好研究一下什么思潮能成功地席卷全世界。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此刻,如泣如诉的尖啸声和低沉的砰砰声正不断地从酒吧最里面的小舞台上传来。

第二个新情况是外国记者的回归。革命爆发后,他们被当时的布尔什维克人直接赶出了国。可这帮记者一个个老奸巨猾。他们把打字机藏好,出国以后,立刻换上别的衣服,刚数到十,他们便又一个个溜到了俄国乡下。所以一九二八年,国际新闻办公室又重新开张了。它设在一幢没有电梯的六层楼房的顶层。大楼的位置十分便利,正好位于克里姆林宫和秘密警察办公的大楼中间,而且刚好与大都会酒店隔街相对。因此,无论是哪天晚上,你都能在夏里亚宾酒吧里遇上十五六个国际记者协会的成员,他们缠着你,一聊就是好半天。而找不到听众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吧台前排成一排,像攀停在岩石上的海鸥一样,七嘴八舌地叫个没完。

紧接着,一九二九年又出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变化。那年四月,夏里亚宾酒吧突然来了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三名女招待,而且全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们身穿黑色短裙,裙子下摆还不到膝盖。这些美丽动人的女孩在酒吧的顾客中间来回穿梭。她们苗条的身影,清脆的笑声,芬芳的香水味,为这里平添了一丝高雅的气息。如果说酒吧的记者更乐意说话而不是聆听,那么作为绝佳的共生对象,那些女招待则更愿意洗耳恭听,而不是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当然,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们的工作有赖于此。因为她们每周都要去捷尔任斯基大街街角的那幢阴沉沉的小楼里做汇报。在小楼里头阴沉沉的小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阴沉沉的小个子。他会把姑娘们无意间听来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16)

那女招待的这项任务,有没有让记者们因担心自己随心所欲的言论被汇报上去就变得谨小慎微,或者缄口不言呢?

正好相反。外国记者团有个长期有效的赌局:他们中的任何人,只要遭到“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传唤,便能获得十美元的奖励。为此,他们故意制造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新闻,并把它们编进了谈话。一位美国人曾“一不留神”泄露了这样一条消息:在郊外某幢大别墅的后院里,一位心灰意冷的工程师根据凡尔纳小说里的规格和尺寸制造了一个大气球。另一位则接着说,有位不知名的生物学家正在用鸡和鸽子搞杂交试验,希望培育出早上能下蛋,晚上还能替人送信的鸟。总之,只要是在女招待们听得到的地方,他们就什么都说,甚至盼着自己说的那番话出现在她们的报告中,并被画上线。等报告交上去以后,它会砰的一声落在克里姆林宫的某张办公桌上。

来到夏里亚宾门口,伯爵便觉得今晚比平时还要热闹些。营造气氛的爵士乐队正在角落里忙活,以期跟上时不时爆发出来的笑声和鼓励声。伯爵从一片喧哗声中穿过去,来到酒吧不为人注意的另一头(这里,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立着一根条纹大理石柱)。过了片刻,奥德留斯倚靠在吧台上,身子朝伯爵倾过来说道:

“晚上好,罗斯托夫伯爵。”

“晚上好,奥德留斯。今晚这是在庆祝什么呢?”

调酒师把头转向其中一个美国人。

“莱昂斯先生今天被带到‘格别乌’的办公室了。”

“‘格别乌’!怎么会呢?”

“听说有人在佩尔洛夫茶馆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封莱昂斯先生写的亲笔信——信里有斯摩棱斯克周围军队的动向和火力部属的情报。可当‘格别乌’的人把信往桌上一摆,要求莱昂斯先生做出解释的时候,他却说,自己不过是把《战争与和平》中他最喜欢的那一段在纸上誊写了一遍。”

“哦,是的,”伯爵笑着说,“博罗季诺 (17) 战役。”

“因为这一成就,他赢得了那笔赌注,这会儿正替在场的每个人买酒呢。但今晚,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伯爵在吧台上轻拍了两下。

“你这儿会不会碰巧有苦艾酒啊?”

奥德留斯闻言,抬了抬眉头。

这位调酒师太了解伯爵的喜好了。比如,他知道伯爵晚餐前总要喝一杯香槟或者干味美思酒来开胃;他还知道,晚饭过后,伯爵喜欢喝一杯白兰地;而当夜间平均温度降到4c以下时,他会改成喝威士忌或者葡萄酒。可苦艾酒?他们俩认识十年了,伯爵却从来没点过这种酒。事实上,伯爵从来都不喜欢像糖浆一般黏稠的利口酒,至于那种颜色发绿,据说喝了会使人发疯的酒,伯爵更不会沾了。

但颇具职业风范的奥德留斯除了动了动眉毛,并未有其他任何惊讶的表示。

“我想可能还有最后一瓶。”说完,他把墙上的一扇无缝门打开,然后钻进门里不见了。这个柜子是他用来存放那些更加昂贵或者行家私藏的烈酒。

在酒吧另一端的舞台上,爵士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活泼的曲子。不可否认,第一次听到爵士乐的时候,伯爵并不觉得它有多么吸引人,毕竟他自幼只听那种情感细腻而幽微的音乐,越沉下心来越耐听,而且这些渐弱与渐强、快板与慢板结合的四段乐章是被极其巧妙而有艺术性地编排在一起,而不是被杂乱无章地塞进一个三十音节的曲子里。

可是……

可是,渐渐地他也喜欢上了别的艺术形式。爵士乐,它和那些美国来的记者一样,似乎天生就拥有一种社交能力。它有些任性,习惯将人们大脑里的第一反应和感觉表达出来,但它的表达方式通常是幽默和善意的。此外,它从哪儿来,将要去往何处,对这些问题它似乎毫不关心。不知何故,它身上兼具大师般的自信和学徒般的不谙世故。这样一门艺术居然不是起源于欧洲,这难道不令人惊讶吗?

伯爵的遐想被酒瓶放在吧台上的声音打断了。

“罗贝特产的苦艾酒,”奥德留斯边说边把瓶子倾斜过来,让伯爵看清酒瓶上的标签,“里面恐怕只剩下一两盎司了。”

“好歹就是它了。”

调酒师把瓶里的酒全倒进了一只小高脚杯里。

“谢谢你,奥德留斯。请把这个记到我账上。”

“不必了。算莱昂斯先生请的。”

伯爵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位一直霸着钢琴不放的美国人弹起了一首节奏欢快的庆祝香蕉短缺的小曲 (18) 。过了一会儿,所有记者都跟着唱了起来。换在别的晚上,伯爵或许会留下来看热闹,可今晚他还要参加自己的庆祝会。所以,他把那件极其珍贵的容器端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不让杯里的东西洒出一滴。

伯爵一边沿着楼梯往二楼爬一边想,今晚,我们“三巨头”自己还要大肆庆祝一番呢。

其实,这个计划三年前就已经开始酝酿了。它始于安德烈一句沮丧的评论,却引起了埃米尔的响应。

“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主管叹了一声。

“是不可能。”主厨也摇了摇头,表示同意。

真的不可能吗?

需要的原料一共有十五种。其中六种博亚尔斯基餐厅的厨房常年都有供应。另外五种,只要季节一到,也很容易弄到;问题在于,尽管总的来说,如今物资已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剩下那四种还是极其罕见的。

一开始时他们便一致同意,这件事要做就绝对不能凑合,既不能图省事,也不能用替代物。要么就来一整场交响乐,要么就干脆一个音符都不弹。所以,“三巨头”得格外耐心和谨慎。他们得去求人,跟人交换,与人商量或者串通,有必要的话,还得搞些欺骗。有三次,他们离实现梦想仅咫尺之遥,却都在最后一刻因为突然出现的意外事件(一次是出了个小意外,一次是模具出了问题,还有一次是被老鼠坏了事)而功亏一篑。

可从这周一开始时,所有的好运气似乎都凑到了一块。埃米尔的厨房里已备足了其中九样所需的原料;与此同时,本该被送到民族饭店去的整整四条黑线鳕和一篮子贻贝被阴差阳错地送到了大都会酒店。这样,第十和第十一种原料也一步到位了。“三巨头”马上聚在一起讨论了一番,最终决定:安德烈打电话找人帮忙,埃米尔去同别人交换物品,而伯爵呢,得去找一趟奥德留斯。这样,第十二、十三和十四种原料又都齐了。第十五种呢?那得到稀有奢侈品专卖店去才行,也就是说,得去那些为党内最高级别的干部提供服务的商店。伯爵向某位人脉颇广的女演员偷偷询问了一下。说来也怪,没过一会儿,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便从门底下被塞进了他的屋子。所有十五种原料都弄到手后,“三巨头”的耐心即将获得回报。不出一小时,他们便能重新体验到那繁复而精致的调味、绝妙的蒸馏,以及既浓郁又神秘的滋味,就像——

“同志,晚上好。”

一闻此声,伯爵的身体不禁僵住了。

他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大都会酒店的助理经理像壁龛里的幽灵一样冒了出来。

和棋盘上他的那位同行一样,大都会酒店的这位“主教”从来不走横线或者竖线,而是走斜线:沿着对角线从一个角走到另一个角,绕过盆栽植物,或者从门上的破洞里直接穿过去。你永远只会在视线外沿发现他,如果你真能发现他的话。

“晚上好。”伯爵答道。

才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便怀疑起对方来。两人都满腹狐疑。“主教”把身体往右一斜,脸上露出一副闲得无聊的好奇表情。

“你这是在那儿干吗呢……”

“在哪儿干吗?”

“就是那儿,你背后。”

“我背后?”

伯爵把手慢慢地从背后挪到了身前,然后,他把手掌转过来竖直展开,表示手里并没有东西。“主教”那张笑脸向右上角抽搐了一下,微笑立刻变成了假笑。伯爵也同样朝他笑了笑,然后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去博亚尔斯基餐厅吗……”

伯爵停下脚步,又转过身来。

“是。说得对。是去博亚尔斯基餐厅。”

“不是已经打烊了吗……”

“是。我可能把笔落在埃米尔的办公室了。”

“啊。我们的大诗人把笔给丢了。现在它会在哪儿呢……嗯?假如厨房里没有,也许你该到你那件中国工艺品的蓝色宝塔里去找找。”“主教”脸上仍挂着假笑。他转过身,沿着走廊的对角线走远了。

伯爵一直等到“主教”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才急忙朝相反的方向走,嘴里同时喃喃自语:

“现在它会在哪儿呢?也许就在你那座蓝色的宝塔里……还挺幽默。他这么个连‘牛’与‘流’韵都不分的家伙,说话还吞吞吐吐的。”

自从“主教”被提拔后,他问别人话时似乎都会在句尾添上个省略号。可别人听了心里会怎么想呢……谁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就给谁一拳吗……这不是跟审问一样吗……他貌似是在提问,可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回答,因为他心里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当然。

伯爵径直走进博亚尔斯基餐厅,安德烈特意没锁。他穿过空荡荡的大厅,推开那张双开弹簧门来到厨房。只见主厨正在厨案前将结球茴香切成细片,旁边的四根芹菜像斯巴达勇士一样整齐地排成一行,仿佛准备慷慨赴死。芹菜旁边是已经切好的黑线鳕肉片,还有一篮贻贝。炉子上搁着一只大铜锅,正像轮船一样突突地往外冒着蒸汽,让屋里人误以为自己正置身于大海之上。

埃米尔从茴香上抬起目光,和伯爵对视了一眼,他笑了。从这短短的一瞬,伯爵便看出主厨今天心情不错。下午两点,他就有了“毕竟我们还有些东西尚未失去”的感觉,而到了午夜十二点半,他更加坚信,明天太阳一定会升起,未来必是一片光明;他也毫不怀疑,绝大多数人都有着一颗善良而慷慨的心。说到底,无论什么事,终归会有最好的结果。

主厨顾不上跟伯爵打招呼。手里的刀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是把头歪一歪,冲着旁边的小桌子示意。小桌子是他从办公室搬到厨房来的,正耐心地等人来收拾。

然而做事情需讲个轻重缓急。

伯爵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高脚酒杯从他的后裤兜里取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案台上。

“啊!”主厨边说边在围裙上揩了揩手。

“这么多够了吗?”

“意思意思就行。这个只是点缀。一种影射。只要是真货,那就应该足够了。”

埃米尔把小指在苦艾酒里蘸了蘸,然后伸到嘴里舔了舔。

“好极了。”他说。

伯爵从存放桌布的柜子里挑了一张合适的,啪的一声在桌子上方抖开,再让它缓缓落到桌面上。在他铺桌布的同时,主厨吹起了口哨。伯爵一听便笑了,因为他听得出,那正是昨晚他在夏里亚宾酒吧听到的那首歌。这时候,通往后面楼梯的门开了,安德烈用胳膊兜着一堆橙子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橙子多得都快从他的臂弯里溢出来了。安德烈走到埃米尔旁边,弯下腰,让橙子滚落到案台上。

橙子顿时像一群发现监狱大门突然敞开的囚犯,一个个在桌上狂奔起来,唯恐失去逃跑的机会。安德烈赶紧伸出胳膊围成一个圈,把橙子挡在中间。可还是有只橙子主管没能够着,它一下蹿到了厨案的另一边,直奔那杯苦艾酒而去。埃米尔见势不妙,顿时停住手里的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猛跃一步,一把将酒杯抢在了手里。而那只橙子,似乎越来越自信,它先是跑到茴香的后面,接着从案台上跳下来,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然后朝门口逃去。可就在这最后一刻,那扇把埃米尔的厨房与外部世界隔开来的门被人往里推开了。橙子一碰到门,便沿着地板朝着与刚才相反的方向滚了回去。与此同时,“主教”站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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