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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艾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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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巨头”僵住了。

“主教”朝西北方向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着现场。

“晚上好,先生们,”他的语气颇为友善,“都这时候了,你们还在厨房里干什么呢……”

安德烈急中生智,伸手指了指厨案上的那堆食物。

“我们在盘点库存。”

“库存……”

“对。每季度都得盘点一次。”

“当然,”“主教”脸上挂着他那教士般的微笑答道,“谁命令你们搞季度盘点了……”

随着“主教”和餐厅主管之间的对话逐渐展开,伯爵注意到,厨房门刚打开时脸色惨白的埃米尔现在脸上已慢慢恢复了颜色。一开始,“主教”刚跨过门槛走进厨房时,埃米尔的双颊略微现出了粉红的颜色。当“主教”问“你们还在厨房里干什么呢”时,粉红色已变成了玫瑰红。而当他问“谁命令你们……”的时候,怒不可遏的主厨已气得连颈部和耳朵上都变成了紫色。他此刻的神情给人的感觉就是,谁敢在他的厨房里用这种语气质问他,谁就是在找死。

“谁的命令?”主厨说道。

“主教”的目光这才从安德烈转向了埃米尔。他显然被主厨身上判若两人的变化惊呆了。他似乎在颤抖。

“谁的命令?”主厨又重复了一遍。

忽然,埃米尔一把操起他那口砍肉刀,目光却一刻也没从“主教”身上离开过。

“谁的命令!”

说着,埃米尔朝前跨了一步,同时,他那只砍肉的手高举过头顶。一见此状,“主教”那张脸顿时变得跟黑线鳕一般煞白。接着只见厨房门转动了一下。“主教”已经跑得没影了。

安德烈和伯爵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朝埃米尔看去。安德烈睁大着双眼,满脸惊讶,他伸手指了指埃米尔仍高高举在空中的手。原来,主厨刚才一怒之下操起的并不是他的砍肉刀,而是一根芹菜。那根芹菜上的小绿叶子此刻正在半空中瑟瑟发抖。“三巨头”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凌晨一点,三位“同谋者”都已就座。他们面前的桌上只摆着一支蜡烛、一条面包、一束插在瓶里的玫瑰,还有三碗法式海产什烩。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才把各自的汤匙伸进面前那碗炖菜汤里。可埃米尔耍了个心眼。当安德烈和伯爵把各自的汤匙举到嘴边时,埃米尔的汤匙仍停留在他的碗的上方,因为他想好好观察两位朋友尝完第一口之后的反应。

伯爵知道有人在盯着自己。他索性把眼一闭,专心去体会那种滋味。

怎么形容它呢?

你首先得尝尝那汤。那是用鱼骨、茴香和西红柿煨出来的,带有浓郁的法国普罗旺斯的味道。然后,你还得品一品那鲜嫩的黑线鳕鱼片和韧劲十足的海生贻贝。这两样都是从渔人码头买来的。你也许还会有些吃惊,因为你能从那里头品到西班牙橙子特有的热情和奔放,以及只有在小酒馆才喝得到的苦艾酒的滋味。所有这些不同的感觉以某种方式汇聚并被编排在了一起,然后藏红花又为之增色。你仿佛看见,从希腊丘陵上收获的夏日精华,由骡子运到了雅典,然后被三桅小帆船载着横穿了整个地中海。换句话说,只要尝上一口,你就能立刻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法国的马赛港——那个满街都是水手、小偷和漂亮女人,到处充满着夏日的阳光、鲜活的语言和生命的地方。

伯爵睁开眼睛。

“好极了 (19) 。”他说。

放下汤匙的安德烈优雅地合上双手,无声地鼓着掌,以示对主厨的钦佩。

主厨眉开眼笑地冲他的朋友们鞠了个躬,这才开始享用这道他们翘首以盼的美味。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三巨头”的每一位成员都吃了满满三大碗法式海产什烩,此外,他们还各喝了一瓶酒,并且轮流说起了心里话。

这几位老朋友都在谈些什么呢?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谈的!他们分别谈起了各自在圣彼得堡、明斯克和里昂的童年;谈起了他们各自的初恋和第二次恋爱;谈到了安德烈四岁的儿子和埃米尔已有四年历史的风湿性腰痛;谈到了往昔,也谈到了憧憬和美好。

埃米尔很少在这个时间还醒着,此刻却正处于一种前所未见的亢奋状态。听着大家讲起各自年轻时的故事,他笑得前仰后合,原本用来擦嘴的餐巾大部分时候都被他拿来擦笑出来的眼泪了。

那最为精彩的 (20) 部分呢?是凌晨三点时,安德烈说起昔日他在“大帐篷”的往事。本来,他只是随口一提。

“嗯?什么?在什么地方?”

“你是说‘大帐篷’?”

对。就是杂技团。

安德烈由父亲一人带大。一直鳏居的父亲醉酒之后常常对他拳打脚踢。十六岁那年,安德烈离开家,加入了一个巡回演出的杂技团。也就是和这个班子一起,他于一九一三年来到莫斯科。后来,他与阿尔巴特街上的一位书商的女儿坠入了爱河,然后便同杂技团“分手”了。两个月后,他被博亚尔斯基餐厅雇用,从此当上了餐厅服务员。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待在了这里。

“你在杂技团都干了些什么?”伯爵问。

“演杂技,”埃米尔启发他说,“还是扮小丑?”

“驯狮子?”

“我玩杂耍。”

“不可能。”埃米尔说。

像是对他的话做出回应一般,餐厅主管从桌旁站起来。他从厨案上取来三只还没用的橙子。他手里握着水果,身体站得笔直。应该说,由于刚刚喝过酒,他的身体还略微倾斜着,像是十二点过两分的样子。他顿了顿,便将那几只球状物抛了起来。

老实说,伯爵和埃米尔对他们这位老朋友的话还有些不信。可等他真的开始耍起来,他们心里别提有多惊讶了:以前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呢。安德烈的那双手简直是上帝特意赋予他用来玩杂耍的。他的动作是那么灵巧,几个橙子在他手中就像在自行运动。更妙的是,它们动起来时就像一个个受到某种引力的星球,那股引力在推动它们向前运转,同时不至于让它们逃到外太空去。而站在这些星球面前的安德烈,似乎只是把它们从既定的运行轨道中摘出来,又重新放回去,让它们顺着自然的方向不断追逐。

安德烈手上的动作是那么轻盈,那么有节奏,一旁观看的人甚至差点被他催眠。但事实上,埃米尔和伯爵都没注意到,“太阳系”里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多了一个橙子。只见安德烈的双手优雅地上下翻飞,四个橙子便全被他抓在了手里。他弯下腰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回轮到伯爵和埃米尔鼓掌了。

“我敢肯定,你在杂技团扔的肯定不是橙子。”埃米尔说。

“不,”安德烈一边把橙子小心地放回到厨案,一边承认道,“我扔的是刀子。”

伯爵和埃米尔嘴边的“不信”还没说出口,安德烈便从抽屉里拿出了三把刀,即刻耍了起来。这回可不是什么行星了。它们就像一台穷凶极恶的机器的部件,在空中旋转着。蜡烛照在刀刃上,反射出点点寒光,使得那台机器的冷酷感变得愈加强烈。然后,就像它们被催动时那般猝不及防,几把刀的刀柄眨眼间又被安德烈稳稳地抓在了手里。

“啊,这玩意儿你也能同时玩四把?”伯爵带着揶揄的口吻说。

安德烈一言不发,走回装刀具的抽屉跟前;没等他把手伸进去,埃米尔便已站起身来。他脸上带着小男孩被街头魔术师迷住的神情,害羞地从人群中走上前,把他那把切肉刀递了过去。十五年以来,除了他自己,还从未有第二个人有幸碰过这把刀呢。安德烈冲埃米尔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把刀接了过去。待他将四把刀全都抛起来之后,埃米尔仰坐在椅子上,眼含热泪,目睹着他那把钝刀在空中轻盈地翻飞。他一定觉得,此时此刻,世界已经变得至善至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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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半,伯爵摇摇晃晃地爬上楼,侧身进了房间。他穿过壁橱,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抖到书架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他一边满意地感叹了一声,一边往椅子里坐了下去。这时,海伦娜正从墙上的画像里,面带温柔地冲他默契地微笑着。

“是,是,”他承认说,“回来得是晚了点,我是有点醉了。可事出有因,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像是为了强调自己刚才说的话,伯爵从椅子里一跃而起,抓着衣服上的皱褶把他的夹克扯了过去。

“你看见这颗纽扣了吗?我想让你知道,它是我自己缝上去的。”说完,他坐回椅子里。伯爵端起白兰地喝了一口,沉思了起来。

“她说得太对了,你知道吗?我说的是玛丽娜。完全正确,绝对正确。”伯爵又叹息了一声,然后跟妹妹聊了起来。

他解释道,自从人类学会讲故事以来,死神都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降临的。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中,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摸进城来,要么栖身在旅馆的房间里,要么潜伏在小街僻巷中,或在集市上游荡。然后,就在故事的主人公从日常的繁忙中得到喘息之机时,死神就找上门来了。

伯爵承认,这样好是好,但有个事实却从来没人提过:生命之神与死神一样狡猾。他也可能会穿上带帽兜的斗篷,也可能摸进城去,潜伏在街边小巷,或是躲在小酒馆后面相机行事。

难道他不就是这样找上米什卡的吗?他不就是这样从书堆后面找到他,把他引出图书馆,然后在一个能俯瞰着涅瓦河的僻静之处牵住了他的手吗?

难道他不就是这样找到了家在里昂的安德烈,然后把他招到马戏团的大帐篷底下的吗?

伯爵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他想去拿白兰地的瓶子,可脚下一绊,撞在了书架上。

“对不起,先生 (21) 。”

伯爵给自己倒了很少的酒,就一滴,甚至一口都不到,便跌落回椅子里。然后,他举着手指,在空中轻轻挥舞着,继续说:“公有财产全部集体化,海伦娜,富农被废除私有财产。很可能,这很有可能。甚至越来越有可能了。但这是历史的必然吗?”

“必然”二字刚一出口,伯爵便会意地笑了,不禁摇了摇头。

“让我跟你讲讲什么叫必然。生命之神迟早会找上尼娜,这才是必然。尽管她那股清醒冷静的劲儿和圣·奥古斯丁有的一比。可她太机警,也太活泼了,她几乎无法摆脱生命之神的手,然后独自走开。生命之神会跟着她上出租车,和她不期而遇,影响她的喜怒哀乐。为了达到目的,他会诉诸乞求、交换、勾结,有必要的话,还会使用包括欺骗在内的各种手段。”

“什么世道。”伯爵最后又叹了口气,然后在椅子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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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他的视线尚有些模糊,头也还有点酸痛。伯爵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然后就在椅子里稳稳地坐着。他把身子侧向一边,伸手到他的夹克里去拿米什卡的信。

可信不在了。

伯爵清楚地记得,昨天从酒店大堂离开的时候,自己明明把信掖入了夹克的内口袋里。后来在玛丽娜的屋里补纽扣的时候,信都还在。

一定是在他把衣服挂在安娜家的椅背上时,信从衣兜里掉了出去,他想。喝罢咖啡,伯爵下楼来到311号房间。没想到,那里房门大开,屋里的柜子全都空了,连垃圾桶都是空的。

实际上,那封伯爵只读了一半的米什卡的来信并未遗落在安娜屋里。凌晨三点半,进屋之后,他把口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后来他又跌跌撞撞地去拿白兰地,结果那封信被他一碰,掉进了书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后来也一直留在了那里。

这也许倒是一个合理的结果。

因为,尽管米什卡在涅瓦大街的漫步,以及他那浪漫忧伤的诗句深深地打动了伯爵,可那些诗句并不是米什卡自己写的。它们是一九二三年马雅可夫斯基站在椅子上演讲时脱口朗诵出来的。米什卡引用那些诗句,其实与他和卡捷琳娜的第一次牵手没有关系。他之所以引用那些诗,以及给伯爵写那封信,是因为在四月十四日那天,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这位卓越的革命诗人,用一把道具手枪射穿了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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