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拔蒲歌 > 北京的春天

北京的春天(1/2)

目录

在北京的第三年,我差不多终于已接受北方冬日的漫长,虽然对它春天的姗姗来迟仍免不了失望。十一月木叶凋尽,从那时起,直到来年三月,冬日的街头只有光净的黑色树干与灰色水泥路面可看。三月中旬,当网上已是满屏南方的繁花渌水时,北京的冬天才刚刚松动,仿佛一夜之间,毛白杨高高的树枝上挂满灰绿的柔荑花序,雾霾天气里,远望如同一树抹布。然而在明朗洁净的晴天,映照着阳光与高远的蓝天,也是很好看的。毛白杨高大、美丽,树干上密布星星一样的花纹,是北京最常见的行道树之一。这里的毛白杨多是雄树,花时每天清早,树下都落下厚厚一层雄花花序,发出浓郁的青馥气味,踩上去沙沙有声,十分柔软。这长长的花序其实由许多小苞片聚合而成,像张开的鳞片,毛茸茸的,底下藏着紫红色的花蕊。有一天我在路边看见一个小女孩在树下捡到一根,举起来跟大人说:“妈妈,我捡到一条毛毛虫!”

这时节北方另一种特有的花树,则是山桃。山桃与桃花同属,我在南方长大,在来北京之前,只知有桃花,而不知山桃的存在。第一次见到山桃是在北大,未明湖边一树一树灿烂而清丽,我对着手上一本《燕园草木》,才知道眼前的花就是山桃。山桃花瓣比桃花要圆,薄薄五出舒展,颜色有些淡粉,远看却近于白色。那时正值黄昏,一棵山桃斜欹上水面,逆着金黄的夕光,花光四溢。人在远处坐着,觉得这黄昏的花树,实有一种美丽忧愁的东西在其中。如今住的地方,楼前正对着楼梯的空地上,也有一棵大山桃树。才搬来时是冬天,未曾着意,等到二月,暗紫的树枝上开始蓄累花苞,三月花苞逐渐鼓饱,端头露一点粉紫。有一天周末,我起得很晚,下午出门买菜,在一楼的楼梯口,霍然看见门前山桃白了。两三个老人默默坐在树下一条被人遗弃的旧沙发上,也不说话。像《桃花源记》里霍然洞开的渔人,这场景使我一下眼明,走到树旁又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是向阳的那一面开了。到第二天傍晚,整树花便开得极茂,如积玉堆雪,映在红砖楼前,比照分明。再一天,花瓣逐渐零落,掉在树下空地与沙发上,积出粉白的一层。太阳一晒,便委蔫失去水分。紫色的花蕊也逐渐干枯,却还留在枝头,在它下面,绿色的子房慢慢变大,再过些天,就长成很小的毛桃了。

山桃过后,开花的树是玉兰。然而北京的玉兰并不好看,不知为何,我在北京所见的玉兰大多只是一人多高的小树,枝干纤弱杂乱,在春天的大风尘里乱糟糟开着,很快便被太阳晒得疲软不堪。玉兰实是开在清洁的环境里最好,与湿润的空气相宜,如苏州园林里四壁狭窄的天井,花时一树填得明明满满;或是庭前窗边,长得十分高大,将花枝伸到乌漆漆的砖瓦上头。如《长物志》里所说的那样,“宜植厅事前。对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最称绝胜”。我所喜欢的因此还是南方的玉兰,这花我却认识得很晚,直到去苏州念大学,才在评弹博物馆第一次见到。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的一霎,看见庭院中一棵大紫玉兰,正是仲春时节,半边院子都在花枝的笼映之下,极其娟丽而清远。那时我几乎是雀跃起来,因为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像满树荷花而没有一片叶子的树。后来去南京念书,校园中也多有高大的玉兰,夹在樟桂丛中,远望如白色雀子,落满枝头。偶有黑白相间的喜鹊在枝头啄食花瓣。很快锈黄的花瓣散落地上,捡起来闻有芳烈的香气。都是些珍贵的回忆。

毛白杨的柔荑花序

山桃

玉兰盛开时,北京的春天尚需短暂的等待寻觅。柳枝吐黄,从高大的黑色枝干上垂泻而下,于春日常有的大风中摇荡。柳林上抖抖一只长尾风筝。枯索的草地上,倘若不被人工干涉得十分厉害,在什么地方总也能见到紫色的堇菜和黄花的蒲公英。迎春花后,连翘、金钟花开放。天气却常是污染,在灰突突看似无边际的雾霾天中,人的心与行止都不得不为之压抑收束——无法安然、快乐地期待一个等待已久的全盛的春天。虽雾霾从春到秋周而复始,并不只是春天才独有的存在,然而因为春日景致格外的新鲜动人,因为春天在一年中全新的起始地位,不能不使人生出更为深重的遗憾与喟叹。有时大风带来短暂的透明晴蓝,在快乐之余,也无法欺骗自己,以为实际还拥有美丽洁净、令人满心鼓舞的春天。有一回因雾霾而咳嗽,在屋子里待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打起精神去附近公园走一会,下楼才发现李花已全开了,山桃杏花皆落。紫玉兰盛开,白玉兰满树披软,连丁香也已初开。重瓣榆叶梅又密又粉,是小孩子时会喜欢的花。杨树的柔荑花序已落干净,长出带一点银光的尖尖叶芽,银杏竟然也已长出极小叶子,像微型的小扇。柳色由淡转浓,柳叶如飞鸟,间缀鹅黄色的花序。元宝枫树开出淡黄细碎小花,公园里唯一一棵染井吉野樱也已盛开。有小女孩从地上捡拾落下的玉兰花瓣、松枝与松果,将一枝连翘插在捡来的一颗大松果上,却又马上丢下它,跑到前面去找妈妈了。

要到这时,人才又猛然醒悟北京的春天已急管繁弦。接下来从三月末到四月初,短暂十数日间,公园中紫叶李、海棠、榆叶梅、丁香、美人梅、梨花、晚樱,诸种花木杂沓盛开。其中最称风景的,又属海棠与丁香。海棠柔美,在南京时,城中多垂丝海棠,西府海棠少有,而北京则与之相反,几乎难见到垂丝海棠的影子,而西府海棠所在皆是。花树往往高大,在旧日宫殿或府第的庭前几大棵或成排开着,很成规模。赵珩在《旧时风物》里说:“旧时北京稍具规模的庭院中,多植有海棠,大概是取其‘棠荫’之意。而家中庭院的海棠又总是比不上寺庙的海棠,大约是一个庭院的保存时间总抵不上寺院那样悠久。”风景的养成有赖于时间的恩容,如今则往往略无保存与等待的耐心和眼界了。赵珩说如今人们知有法源寺的丁香,实际在乾隆时,法源寺更以海棠闻名。如今北京以海棠盛称的地方是元大都遗址处的“海棠花溪”,一道窄窄的运河两边,遍植海棠,花时游人不绝。这里除了常见的西府海棠之外,还有不少品种的北美海棠,花树自然美丽,然而因为周围环境的缺乏,只能近玩而不能求一整体的美观。北京的春天仍是干燥,即使在有水的地方也不例外,成片的花树下是光秃秃的黄土,因为缺乏雨水的滋润,这样的地方很难长出成片的春草遮蔽。北京的春天是很少雨水的。

北京的玉兰

小女孩的作品,是雾霾天里可以安慰人心的东西了

榆叶梅

晚樱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