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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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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你父亲就是那种文学青年。

王安忆:这个文学青年一直延续到他老年,我觉得他到老还是文学青年,好像没有再发展过,始终是文学青年,到老也是。

张新颖:那你父亲平常也不大给你们讲他的经历?

王安忆:上岁数以后他很爱讲了,兴奋起来他会讲,但他的那些讲述前后不着边际的,系列性比较差,有的时候听不懂,他在军队里面这一段,你看我就不大清楚。

张新颖:他是老了以后才跟你们讲经历?

王安忆:对呀,这就是他的一个问题呀,他好像就不屑于和小孩子多说话的,不像我母亲。我父亲到老的时候才想起我们,可这时候我们又大了,我们又不屑于和他说话了。这个父辈与子辈之间的感情吧,是从小生就的。

张新颖:这有个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母亲就是要跟孩子亲近一点。可能很多的父亲都有点像你父亲那个样子。

王安忆:其中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像我母亲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而我父亲年轻时是不要孩子的,我父亲自己是个孩子,他像长不大,他是个不要孩子的人,到老年的时候对我们也不是对孩子的喜欢,他对子女的需要是出于一种安全感。他不像我母亲,我母亲就是特别爱孩子。

张新颖:那你父亲就是一九六一年回上海。

王安忆:他不是回上海,他是到上海,应该说他是终于正式定居上海。

张新颖:到上海算是从部队复员了呢,还是……

王安忆:不是复员,他已经被开除军籍了,他是——一九五八年被开除军籍的吧,你看我对他的历史都不大清楚,看他的生平吧,他有简历,这段历史也被抹杀了……我爸爸入党也很晚,他一九四五年才入党,他担任过文化教员、戏剧部主任、副团长,这时他还没入党呢。然后又在华东军区政治部文艺科任文艺干事和创作研究员,后来又做了华东军区政治部剧院的戏剧部主任,然后担任总政驻南京话剧团导演……这就到了一九五八年,这段时间就给他们跳过去了。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他是一个“右派”。我爸爸其实命还蛮好,开除军籍以后,他就到江苏电影制片厂、江苏话剧团,还是做编导,从事自己的专业,一九六二年到上海,你看我都记错了,一九六二年到上海,那我已经两年级了。

张新颖:到上海到哪里呢?

王安忆:人民艺术剧院。

张新颖:然后就一直就没有变?

王安忆:一直都没有变,我爸爸始终在导演的岗位上面。你看,他哪一年被打成“右派”我心里还不大清楚,应该是一九五八年吧。

张新颖:你父母去世的时间,相隔五年?

王安忆:我母亲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份,我父亲是二〇〇三年三月份。

张新颖:你父母的去世……会不会给你一种突然的冲击——不是说人去世突然,而是对你自己来说,会不会产生出一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王安忆:我觉得我父亲的去世吧,好像对我的影响还不是那么转折性的;我母亲去世对于我,就是突然间生起了一种欲望,开始觉得应该好好认识自己母亲,非常强烈的。虽然我父亲最喜欢我,可是好像我和我母亲还是更近,这和从小家庭生活有关,我父亲就是一个好像游离在家庭生活以外的人。

张新颖:关于你母亲的几篇文章,都是你在母亲去世以后写的。

王安忆:都是,为我母亲的日记介绍情景,我整理她一段日记,就写一篇文章,使人们更了解她这段时间的状况。有时候我会想,像我爸爸妈妈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来的呢,他们很不相像,很不像。

张新颖:你母亲更厉害一点儿。

王安忆:也不是,像我母亲很负责的,我母亲是个非常负责任的人,我觉得像我母亲碰到我父亲这样的吧,很辛苦的。他就像我母亲另一个孩子,而且永远不会长大,不会改变。

张新颖:你父亲太艺术化了。

王安忆:我觉得我父亲因为从小在南洋生活,远离中国伦理文化,他倒真是蛮客家人的,就是男人什么都不管的,什么工作都交给女人,这点上他称得上客家人;还有就是跟我父亲在家里的地位有关系,他长子么,特别的娇宠,娇宠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说爷爷奶奶都觉得自己是很命贱的,不配做他的父母,所以说不许他叫他们爸爸妈妈,要叫他们叔叔婶婶的,我爸爸就是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的,这使他性格变得更加任性。我觉得他又很像我的爷爷,其实我并没有见过我爷爷,据说也是一个率性的人。种种这些都造成他对家庭缺乏耐心和兴趣,其实到后来最最需要家庭的就是他,要是没有家庭的话他都没地方去了。当年“右派”都很不幸,但是我爸爸还行,他是一个享福的人呵,是很享福的人,你看同样是“右派”,别人吃那么多苦,妻离子散;不能说他没吃苦,吃苦了是吃苦了,但是吃得实在不太多。

张新颖:这可能跟你妈妈有点关系吧。

王安忆:没有,那时我妈还没写出来,我妈是他被打成“右派”以后才写出道的。要说有,就是母亲维持了一个完好的家庭,给了父亲后盾。好像也有命的,我母亲曾经在绍兴找乡下人算命,乡下人算命算得蛮准的;他给我父亲算命说,他挺有福分,某些遭际在别人的话都能上吊,可是他,优哉游哉的;作为我妈妈来讲,我觉得她对付我们一家人蛮辛苦的,不像我父亲那样潇洒。其实我父亲比我母亲大六岁,但给我妈妈算命的人说,“你的丈夫啊就像你的儿子”,我觉得算得也很准。

张新颖:你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给你妈妈压力很大。

王安忆:可以想象我妈妈压力很大,那时候这种事情是相当严重的,组织上还要找我妈妈谈话什么的。

张新颖:那个时候你们不太知道这个事?

王安忆:都不知道,我妈没告诉我们。后来紧接着我妈就开始写作,所以家里面生活水平也没有怎么降低,我爸爸薪水顿减,他的处境有很大改变,可事实上我们生活还是蛮优越的。

张新颖:那个时候稿费比较值钱。

王安忆:母亲有稿费收入。我们家,你知道也没什么积累的概念,我们家里面用钱就是乱用。像我妈那人也很奇怪,她在政治比较平稳的时代就后悔,说我们应该买点红木家具呀什么;等政治运动一来立刻释然,说幸亏我们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万分庆幸,要是置办了东西,还不是抄家抄掉,还吃批判。我妈好会花钱啊,我和我姐姐小时候一人一套连衣裙每套就是十块——当时十块钱什么概念?“文革”时候就有人贴我妈妈大字报,说我妈妈把两个女儿打扮得不像中国人。我妈很喜欢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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