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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职业化的状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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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他很有研究的。每一样东西都有逻辑的。你说逻辑从哪里来?我们讲显性的绘画,画的人体比例,就按照事实上的人体,就是说你承认人体的合理性。我现在要求的逻辑,是从现实生活摹写过来的,我们也相信和承认它是合理的,这就是一个前提。

张新颖:你这种态度蛮少见的,以科学的态度对待文学,而且是那种经典科学的态度,还不是现代人的、后来的科学的态度。

王安忆:其实那些古典作家,他们都是很注意事实的。

张新颖:对,古典作家是很注意的。

王安忆:我觉得我们现代人都有点瞎来,因为要偷懒,所以给自己找这些新观念作借口,免去思想的劳作。比如说像《富萍》里面,奶奶和木匠戚师傅两个人有了孩子,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最最简单就是把它打掉,可是这个戚师傅是个没有孩子的人,所以他就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你把孩子生下来,给我,我来负责营养费生育费,然后才使奶奶对戚师傅愤怒绝望。逻辑在这种地方会给你生出很多枝节,小说就是看枝节,然后才会比较丰满嘛,比较均衡嘛,否则小说你看什么,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人从甲地到乙地,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的是他从甲地到乙地的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你就要创造发生事情的条件,他可能会走过一个村子,遇到一个人,小说就是做这种事情的,就是铺排嘛。铺排的秩序、结构,就是逻辑。这种逻辑来自现实生活的经验,要进行理性的推理,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隐性的逻辑。如果你没有这种现实生活的逻辑的话,直接叫她打掉胎儿,那不是太简单了吗?太简单就没有小说了。小说是不讲目的论的。我写小说就是考虑这些事情,可能听起来很不伟大吧,但是就是很枝节,又很具体,比如说我要写《富萍》,富萍是什么形象的,这就很难规定呢。

张新颖:这个是进入创作过程的,在这个创作过程之前,为什么要想到写《富萍》呢?

王安忆:很感性的,我跟你讲这个奶奶是我以前保姆的形象,富萍也有这么一个人的,也是她孙子媳妇,也是没有儿子这么过继过来的,在我们家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就是所谓素材吧。一九九八年的时候我去了一次扬州,我从镇江下火车,乘汽车进扬州,那天下雨,很湿润的天气,我就觉得扬州这个地方好艳,杨柳婆娑,绿,特别绿,蒙了一层水雾,它又有一种红房子,用那种粗烧的砖砌成,红艳艳,又汪着水,扬州就这么水灵灵地进入眼眸,分外妖娆。我就想到我的保姆,她的艳好像隐在我的记忆深处,就在瞬间她的艳凸出来了,很感性的,真的非常感性的。我很喜欢看,我必须要看一看具体的景,我到这些地方看一看,好像就知道这里边会发生什么故事,空间就像一个盛器,你可以想象它的内容。

张新颖:那写这个秧宝宝大家会更奇怪吧,就是这个创作灵感从哪里来的?

王安忆:这个创作灵感倒是蛮实在的,有一年我到乡下一个亲戚家养病,在华舍镇上住了一个月,一个月里,我不写作,甚至也不看书,成日家或是步行,或者乘坐三轮车,在那镇上逛来逛去,我就觉得满眼都是细节。写秧宝宝其实很具体的,可以说每一件事情都很具体,它是一个有材料的东西,有材料的东西我往往又会觉得写得实了,有的时候宁可材料少一点。我也知道我自己缺陷的,我生活经验极早地停滞,对我是有影响的,如果我能够知道得再多一点,生活经验再多一点,材料多一点,我恐怕写得更多,更丰富一些。

张新颖:但我觉得你特别注意事实,就是因为你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明确,就说生活经验停滞,可能在你的意识里,这个变成事实了,所以你特别注意补这个东西,你经常出去,会写看到的东西,会把看到的东西特别当回事,我觉得这个可能你跟别人不一样,假设说我们两个同样去一个地方,那些东西可能我看了就没当一回事,就你特别当回事,用这个来补生活经验。

王安忆:我倒并不是有意识去补,恐怕和我个人性格有关系,我是一个比较喜欢看的人,也可能是我经常生活在一种很孤独的状态,无法参与,只能看,看变成一种生活。我很难去采访什么东西,因为被采访者总是需要写一篇表彰他的文章,所以我一般都是不明确目的,走着瞧,说不定哪个地方会成为你小说的舞台。

张新颖:你这个说法和沈从文的说法很一样,他说他也特别喜欢看,其实我觉得喜欢看的人首先他和生活保持了一个距离,首先是有距离的人,自己没在生活当中。

王安忆:我觉得所有的作家都有一种懦弱的天性,生活的勇气不足,他只能隔岸观火。我也真的是觉得很好看,有的场景真会觉得非常好看,哎呀,就会觉得这地方隐匿着某种戏剧,就会想,这个舞台真好,它会上演什么?会这么想。有的时候看到某些情景会非常非常激动的,比看见事实还激动。

张新颖:那我们以后就谈谈这个“看”。

王安忆:“看”的经验?

张新颖:我本来的想法比较实,你这几年到国外去的次数比较多,本来我想就是谈一个到国外去的经验。

王安忆:也可以掺和在一起谈。

张新颖:我看你这个《爱向虚空茫然中》,我看里面这个人,觉得这个人太孤单了,第一节就是做一个梦,一个人拉着你的手……

王安忆:虚构的。

张新颖:虚构得很温馨。情景是很好,只是这样的情景我就觉得特别的孤单;后来看下去,每一节都是写这一个很孤单的人,在一个一个很孤单的处境里边。

王安忆:人的个体其实是很孤单的。

张新颖:其实同你选择的生活有关系,当然也同你开始讲的小时候的性格有关系。

王安忆:都有关系。

张新颖:你后来选择了写作生活;如果不是写作生活,是在一个集体里面,上班啊什么的,可能不一定这么强化。

王安忆:也可能我自己强化了,事实上真叫我去过集体的生活,我又过不来。

张新颖:啊,那肯定的。

王安忆: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生活里哪一段是过得最热闹的,就是文工团。因为它其实是集体的性质嘛,在文工团里面,我第一次在公共的浴室里边洗澡,以前,我从来不到这样的地方去,但是没办法,必须要学会这种生活。但是我在那段时间的心情,不是坏,是心里最寂寞,似乎人越多越寂寞,好像反而是一个人的时候感到自由。文工团的生活,我已经走出来了,之后再回过头去看看,我真是得到很多的好处,插队的日子再怎么说我都看不出什么可喜之处。

张新颖:插队的时候一点……

王安忆:一点都不喜欢。

张新颖:那你写农村是把它审美化了。

王安忆:审美化。

张新颖:这可能跟你讲的工匠这个想法是有关系的,一般来说你这种感情会影响到写作的,但好像在审美化地写农村的时候,不喜欢那段经历的感情基本上没有流露出来。

王安忆:可是我写农村一向写得很虚浮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都很缺乏生动性,多少带有象征性。在我的经验里,农村的生活真是很黯淡很黯淡,我从来没回去过插队的地方。那是一个苦闷的地方。文工团的生活吧,你再怎么觉得寂寞,但首先衣食有保证,生活起居不那么艰难;还有一个,它毕竟比较热闹,那么多女孩子男孩子在一起,真的很热闹。

张新颖:你们文工团当时有多大?

王安忆:当时因为搞样板戏发展的规模,具体人数我说不出来,但是你想可以演大型芭蕾舞剧《沂蒙颂》,你想想乐队需要多少人,台上需要多少人,合唱团需要多少人,按这么个编制,这样算算看,加起来有百十个人左右,还有舞台工作者。

张新颖:当时文工团大家非常羡慕,大家看文工团的那个眼光啊……

王安忆:现在回想起来,男女孩子,尤其女孩子,我觉得她们有这段生活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那个时代太黯淡了,不管怎么她们在舞台上有一个非常绚丽的时光,这种绚丽也带到舞台下面来了,是挺骄傲的,好像是彰显了青春。所以我觉得虽然当时过得也很寂寞,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有很多美好的时光,有很多愉快的记忆。像农村那段时间想不出一点愉快的事情,真想不出来。

张新颖:但你在农村时间也不长。

王安忆:两年半。人的经验是很不同的,我们团的前身是一个旧戏曲团体,江苏省柳子戏剧团,是江苏省戏校的下属剧团吧,这个团蛮有历史的,李保田就是我们团的,他就是从江苏省戏校,再到柳子戏团然后文工团一路过来的人,我有一次看他在《华夏记忆》上写了一篇文章,也是写文工团的,跟我写的完全不一样,他的文工团和我的完全不一样。几乎要差了十之八九的样子。他笔下的团带有非常强的本土色彩和民间色彩,特别感动人,我看了以后感到很哀伤。他写得很好,李保田文字很好。

张新颖:因为那个时候你一个是年轻,另外一个你其实是文艺青年,不一定很注意民间的东西。

王安忆:其实我与李保田年龄相差并不大啊,但是处在历史的不同阶段,他在的时候,那里是一个旧的戏曲团体,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一个新式的文工团,就是差这么几年,大家对这段生活历史的回忆就大不一样。

张新颖:我一开始听你讲的时候,就想你们那个家庭里面没有本土色彩民间色彩,就是革命了;但是你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到最后变成一个——比如说,今天人家说你是一个写上海的人。

王安忆:他们强加于我的,真的是强加于我的。

张新颖:但事实上你写的也是上海。

王安忆:没办法呀,我从小在这边生活,这么多年,这当然是我写作的主要材料了。其实我就写了个《长恨歌》,就《长恨歌》的第一卷写到了解放以前,他们就说我是怀旧的代表,而且第一卷全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这种评介很武断的,太武断了。这真是有点戴帽子的性质了,你要把我的作品好好地排排队看的话,其实我并不是那种……

张新颖:但现在《长恨歌》成了一个标志,就是人家谈你,就先谈《长恨歌》和上海了。

王安忆:必须要谈《长恨歌》,所以说也没办法的,百口莫辩,你也只能听着就是。其实我真是不大有本土色彩的,但是也就是因为我不是根生土长的上海人,所以我也蛮敏感;对那种所谓的本土色彩,蛮敏感的。

张新颖:你原来有一篇《“文革”轶事》,那其实也是写上海。

王安忆:也写上海,我很早就写上海的故事,但是上海没有成为时尚之前,人们注意不到。《“文革”轶事》其实一开始写得蛮好,就是不大收得住。

张新颖:其实是写得蛮好的作品。

王安忆:这都是我街坊邻居们的生活,所以我刚才说我的生活环境很奇怪,我们家是这么一个新式家庭,我们周围全都是市民,全都是根生土长的上海人,他们喊我爸爸妈妈就喊王同志、茹同志,“同志”这个词就是他们对我们的称谓,就是这样。我刚才讲的那个保姆到我们家来,她给我们家带来很多改革的气氛。先前的一个保姆她也是喊王同志和茹同志,只有这个保姆来以后她非要喊我妈妈师母,先生和师母。我妈让她改口她不肯改,一直就喊下来了。于是我们就慢慢进入了上海,好奇怪噢。

张新颖:上海人看你写上海是不是不一定很认同啊?我不知道。

王安忆:大概还蛮认同的。我觉得我们家的这些保姆都是我们的引路人,她们很顽强地把她们的色彩带到我们家来,她们嫌我和我姐姐名字不好叫,我们名字是很难用她们乡音叫的,她们非给我们起小名,我们家起的名字她们叫不出来,她们不喜欢。

张新颖:其实名字也有点那个……

王安忆:我和我姐姐名字都很文艺腔的。我们家周围全都是这种中等人家,或者是那种比较收敛的资产者,其实资产者到一九四九年以后都很收敛的,他们收敛的一个很重要特征就是把住房紧缩,住到弄堂里面,弄堂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如果你要住那种独幢的洋房的话,是非常显眼的。他们生活也很不张扬的,相比之下,我们这样的新市民生活变得特别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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