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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职业化的状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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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不管怎么说,从一开始写作,就基本上比较简单,我觉得这样对一个人来说是幸福的。幸福不是说你世俗成功不成功,而是说你就定下心来做这样一件事情了。

王安忆:从这一点说是的,怎么讲?我是一个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生活就已经定局的人,第一个是结婚了,婚姻是很重要的,还有一个是写作,生活和事业都已经找到了归宿。回忆起来,在此之前很折腾,真的很折腾的。人在彷徨和苦闷的时候,往往到情感里边找出路去,情感是没有出路的,这点我很清楚,不会得到真正的满足。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写小说,仅仅是结了婚的话,我的婚姻生活也不会幸福的。但是如果光写小说没有婚姻生活也不行,因为写小说太寂寞了,没有婚姻是不行的,这点上我觉得我还是好命,很好命,就是在差不多时候都完成了,就开始好好地写东西,好好地生活。

张新颖:你结婚是哪一年?

王安忆:我结婚是一九八一年初,二十七岁,还不到二十七岁,在当时还算是晚婚的了,今天去看算是比较正常,那时却是相当晚的了。

张新颖:二十七岁其实也不算晚。

王安忆:但那个时候算晚婚了,这我觉得和环境有关系,我们团的人都是蛮早婚的,文工团的人都早婚的,心理上会有压迫感,就觉得该结婚了该结婚了。写作生活是非常内心化的,很内在的生活,需要有一些外部的生活平衡,而婚姻是比较安全又切实的外部生活,它可以让你经受寂寞。

张新颖:结婚之后基本上生活定型了,现在回过头去看,好像基本上是一个与社会有点儿脱离的生活。

王安忆:好像就是有这种感觉,停滞了,就好像所有的经验都停滞了,你人生的经验在一个停滞的状态里面,这也促使我写作必须要把出发点改变,把写作性质也改变。因为在这之前都是在宣泄自己的经验,在表现自己的经验。当然会有不同的情况,如果一个人二十七岁还在继续谈恋爱,或者还在继续找工作,找出路,那你的经验还在不断增长,而我这两件事情都已经完成了。

张新颖:然后就是这个专业作家的生活。

王安忆:差不多,虽然没有完全做专业作家,都断断续续请创作假,开始进入职业化的状态,这是一个转折。

张新颖:你后来的变化其实是蛮自觉的。

王安忆:好像不是自觉,而是说迫不得已,如果你要继续写下去,你就得把你写作的出发点改变,也不是说你去改变,是它自己会转变。我为什么说我这两件事情都差不多完成了呢?婚姻的事比较好解释,而我又如何能肯定写作是一件无疑问的事实了?那是因为我的写作,得到一种认可,也就是二十六七岁,一九八〇年到文学讲习所,学习半年,接着我就出了第一本书。

张新颖:那后来就是得全国奖么?

王安忆:哎,那时候我是频频得奖。

张新颖:那个时候得一次全国奖就出名了。

王安忆:我是没得奖以前就出名了,出版社出我的书就不犹豫了,几乎没有退过稿;可能多少也看我妈妈面子,照顾我。

张新颖:刚才你这个话讲得蛮直率,就是经验停滞了,促使在写作上变化,那这个东西,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因为我们谈文学的时候,老是强调它跟经验的联系。

王安忆:对。

张新颖:这样一种职业化的写作对创作本身来说,会怎么样呢?

王安忆:有好有不好。我觉得西方作家有一种本能,就是说他是把自己和创作物分开的,比如詹姆斯·乔伊斯,你看他自己的生活非常惨的,是很坎坷的,可他写的又是什么?都柏林,都柏林人,那样心怀仁慈,力求公正地批判,好像和他的生活以及生活的焦虑是无关的,他没有把他生活当中这些东西往里填充。我觉得他们创造他者,与自己总分得很开;但我们中国作家喜欢搅在一起,自己的经验会立刻变成自己的作品,就是写自己。他们好像分得很清,我是我,他是他,我创作的东西和我的关系是脱离的,最终是脱离的,那才是艺术的存在。

张新颖:有没有可能他个人经验不是很直接地到了那里面,而是以变形的方式到了创作里面。

王安忆:这些都有可能,这些都是方法,但最根本的是他要创造一个东西,一个创造物,创造的欲望是根本的出发点,不像我们中国人,弹首曲子啊,画一幅画啊,写一首诗啊,是要抒发我的心情。

张新颖:和个人比较直接地连在一块。像你这种说法很有可能……

王安忆:遭到攻击?

张新颖:比如说现在的年轻人他也这样说啊,当然用的词汇跟你不一样。

王安忆:我觉得现在年轻人恰恰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他们今天做什么事情明天就在小说里边表现出来。

张新颖:比如说也有一种攻击现在年轻人的攻击法,就是你们没什么经验,你们写什么东西?那他说写作这东西干吗要经验?我写作是可以和生活经验分开来的。

王安忆:我没现场听过他们的争论,但是我觉得事实上争论的都不是地方。问题不在这,我觉得他们太快地把经验变成文字,你看和老师吵两句嘴就写下来,喝点东西也写下来,太快地就变成文字,没有经过创造。

张新颖:那你说这个创造从哪里来?

王安忆:这个事情要讲清楚,太复杂了,我经常说其实艺术家同时就是工匠,我觉得我们的艺术家里边没有工匠,也可能是社会分工之后出现的问题,人们普遍觉得工匠太低级了,其实艺术家都是工匠,都是做活。

张新颖:这一点可能也并不容易得到赞同。

王安忆:我觉得很需要解释这个东西。

张新颖:我们很容易把艺术家想象成天才,我们愿意讲这个东西是什么神来之笔啊,讲无迹可求啊;而工匠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我是一个工匠,我一定是,比如说有一定的程序,我要技术熟练,等等。

王安忆:我就觉得工匠他做东西和自己特别没关系,他很肯定,我就是要做一个椅子,艺术家从来不说我要做一个什么东西,而是要强调他的心灵受着什么样的思想迫使。工匠就是要做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好像和他自身没什么关系的,可是一旦他用手在做的话,他的感情,他的情绪,肯定会流露在这个椅子上边,但他做的时候并没有这个自觉性。我二〇〇二年去日本的时候,拜访著名日本文化学者加藤周一,我觉得这个老先生很了不起,他跟我做了一次谈话,两三个小时的谈话,有一个观点我觉得特别好,他说古代的艺术家——在十四世纪以前,那个时候的艺术家,他说,他们做东西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表现我的个人风格,他只是要做一个活计,可他的个人风格却形成了;今天的艺术家都知道我要表现我的个人风格,最后风格却没有了,没有风格。

张新颖:今天这个观念是从浪漫主义来的。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觉得这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们现在的文学创作,它有一个作者的观念,作者其实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了;但是在浪漫主义以前,作者不是这么突出地重要。比如说我们说《巴黎圣母院》的作者是雨果,《荷马史诗》的作者是荷马,这个是两个概念:虽然我们说《荷马史诗》的作者是荷马,也用作者的概念,但其实他和作品的关系与雨果和《巴黎圣母院》的关系是两回事。到浪漫主义那里,它开始强调文学是个人心灵的东西,文学是个人的东西,个人心灵是无限丰富的,这个无限丰富的心灵可以创造出文学,创造出高于现实生活的一个世界——就是说文学的源泉可以在个人心里面,而个人是独特的,是唯一的,你为什么要创造文学?就是你要表现独特的唯一的世界,把你独特的唯一的那个东西表现出来,虽然不一定是很完整很完美的,但是和别人不一样,然后会把这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推崇到非常高的地步,把独特性强调到非常高的地步。再后来,现代主义虽然反浪漫主义,但是把这一点更往前推了。浪漫主义以前的文学,还不要说荷马,荷马当然太早了,古典主义时代的作品,还是强调作品应当合乎这样的规律,那样的尺度,这是很重要的,合乎规律和尺度是很重要的,但后来都被打破了。

王安忆:那我觉得这里边有个背景,浪漫主义,它是有个什么背景?有个精英的背景。今天是民主社会了,每个个人都是有价值的,精英平均分配化整为零。这点上我还要倒退回去一些,我倾向古典主义。

张新颖:实际上我是觉得作者这个概念到今天变得有些狭隘,为什么有点儿狭隘呢?就是你一直强调他的独特的唯一的那个东西,其实人和人之间……

王安忆:没什么独特的,都差不多。

张新颖:共通的部分远远要大于独特的部分。

王安忆:只有什么人才会独特?就是英雄。只可能一种人是独特,就是精英呀。

张新颖:我想作者概念的对独特部分的强调,可能使我们的文学领域变得狭隘。

王安忆:狭窄。

张新颖:就视野变得狭隘。为什么我们看以前的经典作品有那样宽广的视野,我觉得跟作者的概念是有关系的。

王安忆:我还是强调这个老先生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当你去做这件东西的时候,你无意表现自己,反而会留下个人风格,所以我就觉得艺术家应该是个工匠,千万不要觉得工匠是贬低的意思。这个老先生他还讲了一点,他说在中世纪的时候艺术是表现他者的,就是神,而今天,民主的社会,艺术者没有他者了,只余下自我。但是他说其实有过一个机会,当然这个机会对不对我们再讨论,那就是苏俄的文学,苏联的文学,社会主义文学,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工人阶级,又开始有一个为他者的价值观念,他意思是说写作者,有一个和他者的关系。这就是我所要强调的。

张新颖:他者?

王安忆:他者就是创造对象,我要创造一样东西,那东西和我主观的东西不是有直接关系的。我觉得我们现在实在与自己拉得太近,比如说我今天不高兴,那我就要表达一下我的不高兴,主观性太强。

张新颖:那个主观其实是很小的。

王安忆:资源很少的。

张新颖:又是一个人的,个人的。

王安忆:资源非常少的,而且现代社会吧,资讯那么发达,每个个人都受到那么多集体暗示,还有什么个别的性质,除非一个人有特异的禀赋,这个特异的禀赋真的很难产生,我觉得现代出现精英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一个人只有在和外界不怎么接触的环境下才能发展自己的个性,接触的面太大就合流了。现在的时代是越来越单一了。

张新颖:那现在就是说——这几年不是一直有对你作品的批评嘛,可能跟这个有关系,可能你的观念和我们通常的那个观念有抵触。

王安忆:也不是,老实说,虽然有很多批评我的文章,可我没看出他们批评我什么了,我觉得他们观念很不鲜明,这个说这个,那个说那个,他们的意见放在一起又有点矛盾,我也没好好整理过。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印象就是,现在批评者对作品评介的方法是不如陈思和他们一批的,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人都有一种阅读经验,他可能写你的批评只是一篇读后感,只是一篇心得,可它也是从阅读出发而不是从概念出发的。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有阅读经验,现在绝大部分人丧失了这种经验。

张新颖:你经常强调逻辑啊,推理啊,你这样强调会让人觉得特别不文学。

王安忆:可是你想怎么能没有逻辑呢?因为你写的就是生活么,至少在表面上要相似生活,生活的逻辑是很强大严密的,你必须掌握了逻辑才可能表现生活的演进。逻辑很重要的,做起来很辛苦,做起来真的很辛苦。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事情为什么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你要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这是很严格的事情。这就是小说的想象力,它必须遵守生活的纪律,按着纪律推进,推到多远就看你的想象力的能量。什么都有逻辑,有些逻辑是显性的,有些逻辑是隐性的,我觉得绘画是比较显性的,你一眼就看出来对不对,比例、透视、平衡、谐调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是比较显性的;音乐比较抽象,但它的逻辑性显而易见,说得简单,就是顺不顺,有些歌就是不顺的,很不顺,好的歌曲,一句一句很顺的,有了上一句,下一句自然来了,这就是逻辑。

张新颖:从赵元任那个时代,他就说流行歌曲写得怎么怎么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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