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传统和反叛(2/2)
王安忆:很少能找到终身写作的。
张新颖:就是年轻的时候反叛嘛,你的成就是在反叛的时候确立的。所以你看我们文学史上的作家,从第一代开始,除了鲁迅年纪比较大,因为鲁迅从事创作比较晚,三十八岁写《狂人日记》,其实大都是很年轻的,二十几岁,三十几岁。一百年的文学史讲的作家,平均年龄三十岁左右,我觉得这个是很有意思。这是我们的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真正的文学史不应该是这样的。
王安忆:我就讲,我们中国真正意义上的职业作家很少的,三十岁还没进入职业写作就退场了。
张新颖:有的时候我就开玩笑说,我们的文学史是一个青年的文学史,基本上是个青年文学史,偶尔有那么几个不年轻的就是非常好的,像冯至二十几岁的时候写诗,也就是年轻人的诗,但是他四十岁写的诗,写的《十四行集》,就是特别好的东西。讲一个四十岁作家的作品,这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不多。这个和我们一代一代的反叛其实是有关系的。
王安忆:我觉得一个是反叛,还有就是政治不稳定。
张新颖: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文学标准,就是我们会特别注意,我们的文坛会特别注意那个新的东西。求新求变似乎成了一个强迫性的机制。
王安忆:还与我们没有发生浪漫主义运动有关系,其实西方现代媒体也是很发达的,可是他们在整个浪漫主义运动里已经培养起了书评、画评、乐评、剧评,已经形成经典批评的传统了,即便是有媒体出来喧嚣也不要紧,它还有一个更加主流性的评介,似乎我们中国没有这个酝酿评介系统的过程,就直接进入媒体时代,所以我们今天的什么文艺批评哪,就是媒体啊,没有严格的批评,就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又回到方才说的源上来,我说你看西方作家作品都是那么套着来的,你会觉得他们没有独创性,而我们特别强调独创性,过于强调独创性。我说文学家就是工匠,就是在做活,做到一定程度的量变自然会有质变,但这个量也许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去完成。我们强调独创性,这已经是我们艺术评价的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它不断地要求你提供新的内容,这是一个机动的标准,而不是一个衡定性的标准。
张新颖:比如说我们总是会讲八十年代文学怎么样,九十年代文学怎么样,你讲九十年代文学就一定是注意九十年代最新的作家作品和现象、思潮之类的东西,如果我讲九十年代文学去讲路翎,这人家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嘛,怎么会讲路翎啊什么的。就是这样,我觉得这成了一个习惯。
王安忆:不健康。
张新颖: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其实是“五四”以来的传统给我们的,你每一个时代都要关心那个时代的最新的力量,最新的动向。
王安忆:要你关心和表现的也是最新发生的,总是希望你反映最新发生的事件,如果你稍写得远点,哪怕只是远一点时间,他们都认为落伍了。
张新颖:就像你写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很落伍了。
王安忆:怀旧了,就算怀旧了。
张新颖:这个形容也很奇怪。要么你写很早的上海,三十年代的上海,要么你写现在的上海,大家都接受;就写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就显得格格不入。
王安忆:他们现在对我评价很古怪的,判定我不反映现代的上海,首先小说不是“反映”,其实我所写不就是现代的上海么,这个时间的限定不知道是五年还是十年,或者只是一年。其实像雨果他写的《悲惨世界》是写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巴黎圣母院》则是几百年前了。现在总的来说文化气氛是不大好的,也不是说不大好,应该说是也好,但要看你个人怎么样,如果你个人特别有抵抗力的话,是个好时代,谁都不管你,但如果比较软弱的话,非常容易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