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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陈丹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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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这次出国还有些什么值得说说的事情呢?

王安忆:好像有很多风云际会似的。我是一九八三年在美国嘛,正好是我们这里有些精英开始出国,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陈丹青,原来他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他,可是就没见过面也没交谈过,我就看过他的《西藏组画》,他连我作品也没看过,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写知青的,挺有名的,他爸爸跟他讲的。我到了华盛顿,中国大使馆有个官员叫舒章,是文化一秘,他就说我们这个年龄出国都很幸运的,我来给你介绍认识一个人吧,我说谁呀,他说陈丹青,画画的,也是上海人,舒章也是上海人。我记得很清楚的,看完戏很晚了,就在他的办公室给陈丹青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和他约好在纽约见一面,陈丹青当时也挺孤独的嘛,他也就欣然答应了。我到了纽约之后就和陈丹青联络,约了见面的地方。第二天我就去了,他已经到了,坐在林肯中心的喷水池旁,他坐那儿,哎哟蛮严肃的,我觉得特别严肃,当时他思想上很苦闷。其实陈丹青的苦闷,蛮引起我尊敬的,当时所有的留学生生活都很困苦,但是陈丹青生活没有问题,因为他到那边立刻就有画廊的签约,他的居留也不成问题,哎哟,当时他非常不高兴,很苦闷就是,就好像跑到那边受到很大的很强烈的冲击一样的。我觉得在美国这段时间认识陈丹青非常重要,然后他就带我去看大都会博物馆。我每次到纽约,他总归是带我到大都会博物馆,像他们家一样的,总是大都会博物馆。我到现在都无法整理出他当时的苦闷,有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不肯学英语,我没想到他英文那么差,后来好了,但那两年不喜欢学英语,只看中文书。我当时带给他两本小说集,他就在地铁上看,当时这种气氛真是挺寂寞又是挺苦闷的,然后看到家乡来的人给他带两本小说,写的又是他同时代的人的生活,他就在地铁里哭,一边看一边哭,别人都不晓得这个中国人发生什么事情了。别人都忙着向西方认同,他却在向中国认同。我第一次到纽约的整个旅行经验都是和他在一起的。他难得一笑,不开心,对美国的生活我看他毫不了解,就说跟他去吃饭吧,总归是吃得很差,因为他不晓得应该到哪里去吃饭,就沉浸在他的苦闷当中。跑到大都会博物馆,他带我去看这些画,然后他就讲,我记得印象特别深刻,坐在画前面的长凳上,他说事实上我到这我才知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他当时在上海,在国内已是一流——

张新颖:对。

王安忆:他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铺路的石头,这油画不是我们的东西,真是看了以后就晓得差距多远多远啦,可却不是没有信心,而是——我们在铺路。他生活上绝对没有问题,不像别的人都在为打工啊,语言啊,怎么吃饭啊发愁,这些问题一点都没有。想家,强烈地想家。这种想家,而且很无望,不像我们插队落户时候想家,到过年总归好回家了吧。我回到上海来以后,他就连连地来信,可是我呢因为回到上海以后生活会比较丰富嘛——

张新颖:心情就不一样。

王安忆:不一样了,情绪不一样,过了好久我才写封信,这封信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写了到他家里去的一些状况,因为我想他那么想家,我给他写他们家里边的情况,哎呀,激动得不得了,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的感觉。由他带我去看大都会博物馆,我觉得蛮幸运的。后来我第二次去纽约,他还是带我去大都会博物馆,好像没别的内容。那个时代很好,大家都是认真地想些事情,正经地在学习,总之就觉得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大家都牢牢地抓住这个机遇。我和他经常会谈到一个匮乏的问题,其实我们有的时候觉得,必要的匮乏是应该的,一定程度的匮乏是必要的,不能太满,不能太多。

张新颖:那过去太匮乏了,就像陈丹青说的,说我们老是去看那个绘画的复制品,都把感觉给搞坏了,没办法做好这样的事情。

王安忆:我觉得这话他是后来说的。他现在回来以后情况不太一样。

张新颖:我也觉得他现在很会说话,没想到你说他那时候很苦闷,他现在一说话很有效果。

王安忆:他现在说话很有效果,在美国时,没人听他说话,现在太多人要听他说话。我不久以前,上个礼拜,就在元旦假期当中跟他通了个电话,我感到好像又有点恢复过去的对话方式了。后现代理论我不是很了解,我觉得它挺不讲理,就好像给我印象当中就是先承认一切存在的权利,然后取消一切存在的理由。有一段时间我和陈丹青没法说话,这大概就是一个原因。你就想问他讨个意见,永远讨不到的,他以前给你的回答都是很肯定的,好或者不好,高或者低。但是有一段时间很奇怪的,他总是说,这样子蛮好嘛,就这样好呀。永远没法讨论问题了。但是最近我和他打了电话——

张新颖:可以讨论问题了?

王安忆:可以讨论问题了。因为有十个画家要和我对话,都是油画家,我一点都不认识,不了解,我就问他打听情况,然后他就问我看他们画的感觉、印象,我说我就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取消细节,他们为什么怕落后,或者生怕没现代性。他就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他可以肯定我的意见提得很好了,已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边他都不说这种肯定或者否定的话了,他觉得你的意见是没有意义的,你的困惑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好像有点慢慢回来。他有一段时间真的很奇怪,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觉得还是后现代理论在起作用。

张新颖:不一定是后现代理论。

王安忆:可是它确实有一种取消性的方法呀,方法就是取消一切。看起来好像是肯定一切,但它骨子里是取消一切的,它取消差别,它认为没有差别的,差别是没有意义的,那你就没法讨论,因为我们有差别我们才能讨论嘛。这很可怕的。

张新颖:没差别我也可以做画家了。

王安忆:陈丹青就认为你也可以做画家。没法说话了,好久不跟他打电话了,最近好像好一点。这个人蛮好的,好像始终是我的思想的伙伴一样的,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讨论思想,哪怕是讨论不下去,那也不会放弃。

张新颖:那你对绘画本身感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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