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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史铁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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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还有什么人对你很重要呢?

王安忆:还有什么人对我重要呢?史铁生。我说我第一次是在讲习所看见他,后来我上门去,我经常上门去,我有时候就在想,我这人是一种不太喜欢别人上门的人,可是我是喜欢上门的,我觉得我上门是有主动性,我可以选择,别人上我的门我没有选择。我是非常勤快地往史铁生家去的,大概都超过了史铁生自己的预想。我到北京去,尤其以前他们家住在那个雍和宫大街26号的时候,每一次去北京必须要去的,有时候是今天去明天再去,到他家去特别放松。

张新颖:为什么要去呢?

王安忆:首先是他是一个不大方便出来的人,你要见他就要上门去,他有很严格的作息制度,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吧,他父亲出来就挡我们,不让我们进,今天不是接见时间,这时候呢史铁生在里面大概听到我说话的口音了,他晓得我是从上海来的,他就给他爸爸一个暗号,敲敲玻璃窗,当时住的小院子,他爸爸就放我进去了。那时候冬天么,我就看史铁生的家里也没有暖气,烧的炉子,他那时还没结婚,还没女朋友,穿得挺单薄的,那我回到上海就给他织了件毛衣,我动点小心眼。

张新颖:那是哪一年,应该是比较早的。

王安忆:也不是很早,八十年代中期吧。我就觉得要讨好讨好他,从此以后他爸爸就不拦我了,只要是我,去好了,他父亲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只知道我是上海来的,给史铁生织毛衣的。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史铁生还有他爸爸三个人在吃晚饭,那时刚好是奥运会,三个人就看奥运会,他们家的电视机破得不得了,必须要有一个可乐罐钉在上面,还有用手扶着它才有图像,那种破电视机。

张新颖:哦,奥运会,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时候。

王安忆:一九八八年。吃饭时候,杨文意得了一个奖,正好从游泳池里出来,他爸爸就说你看她,和你名字一样。史铁生说人家叫王安忆,不是杨文意,名字都没搞清楚。他爸爸那个时候已经对我大开绿灯了。我爱上他家有很多原因:第一个我觉得到他家去真的很放松,就是很放松;还有我就觉得与他个人的魅力很有关系,你渴望和一个人接触,这个人肯定是有魅力的。

张新颖:什么魅力呢?

王安忆:我觉得他是那种思想很有光彩的人。他也是可以谈话,可是和他谈话要辛苦得多,他会进入一个玄思的世界,因为他是没有什么外部生活的,他外部生活非常非常简单,所以你和他谈话很快就到形而上去了,你就跟着他形而上,很辛苦的,和他谈话真的很辛苦,就像看他某些小说一样的,但是很有乐趣,真的很有乐趣。像有的时候他讲一些比较现实的事情吧,倒觉得挺没意思的。

张新颖:他是一个内心想事情的人,想得很多,很深。

王安忆:二〇〇三年我到北京开政协会,我到北京第一天晚上就跑他们家去,他突然之间要给我们讲笑话,这个笑话讲得又长又没味道,他就自己一个人在那笑,我们也不好意思不笑。我就觉得他讲一个比较现实的事情反而就很无味,但如果他要给你讲他的思想,讲得非常有意思,他有很多看法就和我们不一样,而且我觉得他所有的看法都是他自己思想的果实,不是说看哪本书啊,都是他自己挖掘出来的,他自己慢慢推理推出来的。比如讲到同性恋的事情,有那么多同性恋理论,他却认为,同性恋就是什么呢?因为男女之间关系已经方便到唾手可得,太容易了,太方便了,所以说人总是在向艰难的欲求不得的地方攀爬。他的思想和别人的这么不一样,但你晓得是他自己独立思想的结果,独立搞这种东西。史铁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有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哎呀,你会觉得他很健康,觉得他很健全,你不觉得他有什么缺陷,他有一种思想上可以不断激发人的力量。史铁生就是一个偶像,你觉得不能和他有过多的接触。我想张文江应该和史铁生两个人对对话,他们两个人说不定能对到一起,都带有玄思的。

张新颖:他们两个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张文江,你别看他讲得很玄,可他所有的想法都是跟自己亲身的体验有关系的。那么史铁生有一个问题,他要把他的思想跟自己的体验剥离开来,他的思想、他的抽象的想法,其实是为克服自己的局限性,特别是命运的痛苦,思想成为拯救痛苦的一种东西。他一定要往抽象的东西走,越抽象,就越离开自己具体的痛苦。他是这个方向,可是张文江强调的方向倒是相反的,你一定要走到你贴心贴肉的那个方向,思想再抽象、再玄虚,一定要跟自己的东西结合起来。我是比较赞同张文江的方向,所以我对《务虚笔记》是多少有点失望。我特别喜欢史铁生这个作家,我就觉得这么好的一个作家,然后他经受这样的折磨。一般的人当然不能故意去经受这个折磨,但是他已经有了折磨,这个折磨其实是一笔财富。不一定是直接去写痛苦,但是如果能把亲身经历的,把痛苦的信息带到文字里去,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一流的。但是,他的问题是,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跟这脱离开来,否则没法过下去。所以,从人上来说,史铁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非常了不起的人;从文学上讲,他的力量还没有达到既可以使自己能够接受这样一个命运,又可以直接地面对它,接近它。他克服痛苦的办法等于是离开它。能力更大的人就是完全可以接近它,正视它,把痛苦挖掘到更痛苦的地方,把痛苦扩大。当然我这样说,是过于苛求了,也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

王安忆:上次台湾出《务虚笔记》,不是要我给他写序嘛,那我真是看到血都要吐出来了,我必须要找到一个脉络。

张新颖:我看到你那篇文章,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就是感觉好像没有结尾似的。但这没有结尾,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问题,就是到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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