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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看熟悉的东西和看不熟悉的东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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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看”的时候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看熟悉的东西和看不熟悉的东西,看到的结果两样,这个话怎么说呢,我上次为什么会想到你到国外去的那个经验,因为那个国外基本上跟你是没关系的,越是在看跟你没关系的事情的时候,你脑子里越可能没有抱一个成见,其实是……

王安忆:没有经验准备。

张新颖:没有经验准备,没有想法,然后越是在这样的时候,你的感受,一个是强烈,另外一个就是,因为你事先没有给你的感受设定一个轨道嘛,然后它这个感受这个时候更能够敞开。作为一个对比,看熟悉的事物的时候,因为事先我们总归有些自己的看法已经形成,就很容易受这样一些看法的左右,自己的看法或者是社会的一般的看法来左右了你的看法;但是看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东西,没有准备的经验的时候,那些看法还没来得及在你的头脑当中发生作用,那个现象已经打进来。会不会有这样的区别?

王安忆:好像情况正好相反,就是说哪怕在我最陌生的地方吧,使我注意到的东西,还是和我的经验有点关系的东西。有一次我记得上阿姆斯特丹去,去宣传我的书,很孤单,就我一个人,我的翻译他是荷兰人,他把我放在旅馆就走了,所以就是我一个人。这个旅馆它不是那种大旅馆,大的酒店,标准化的——你进了标准化酒店你会觉得是在任何一个国度,包括中国,就跟住希尔顿差不多,它是那种很地方式的小旅馆,越是这样的地方你越是寂寞,因为它和你的经验完全没关系。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呢,我就把后面窗帘拉开,底下是个后院,我就想到这个院子就像上海弄堂房子里的天井,然后,从晒台上面走下来一个男人,拎了点工具,那我就觉得这个情景和我以前生活是联系起来的,这个时候像才感觉到安心,这个陌生的城市终有些看得懂的地方了。好像还是要和自己的经验有某些联系,如果完全没关联的话可能进入不到眼睛里去。

张新颖:没有联系的话好像就不好理解。

王安忆:所以还是和看懂有点儿关系的,还是看得懂的东西你能够记住,会进入虚拟的生活。在国外旅行,我又想又怕,就是住那种欧洲式的家庭旅馆,它往往是自己家开旅馆,带有他们个人生活很强烈的气氛,个人气氛特别浓重,特别加入不进去,你在里边就特别寂寞,非常非常寂寞。旅馆里会养点动物啊什么的,看着旧的书报在那儿,你就会觉得你撞到别人家里边去那种感觉,然后你就会觉得自己特别孤独。

张新颖:这么说还是标准化的酒店亲切,没有排斥感。

王安忆:那种标准化酒店其实最没有性格,没有趣味,可是也正是这样没色彩,你就会觉得可以解点乡愁。所以这真的是很矛盾,我也知道住这种家庭式旅馆恰恰会给予你新鲜的经验,但又使你非常寂寞。很奇怪,所以看呢是需要很多条件的,我觉得第一是要心情好,不过也很难说,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印象很强烈。

张新颖:会不会产生印象在于感受器官有没有打开,有的时候是自觉去打开感受器官的,有的时候不自觉就打开了。还有的时候,想打开也打不开。

王安忆:反正我觉得“看”的时候吧,人好像就是某一个器官突然之间通了,或者是永远不通。作家都很重视“看”,我曾经看过汪曾祺做的一个节目,他被打成“右派”以后人家就问他,你打成“右派”以后你的情绪还好啊,你也没怎么消沉啊,然后汪曾祺他回答得很好,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晰,他就说,你叫我怎么样?叫,哭,闹,上吊,自杀?那算什么,我还不如活着,看看,看看生活。其实我们有的时候听别人谈他的见解,谈他的故事,谈他的经验,或者谈他看过的一本书,为什么事情都差不多是这些,但是各人看的不一样,所以就愿意听别人说,事情本来没什么太大的差异的,但看到的可能完全不同。前不久我看一个电视,江苏台的,它讲一个变性人,一个男的手术成为一个女的了,然后她结婚了,就说别人怎么议论她,她心里面怎么难受啊这些,我都觉得非常正常,我也可以想象的;但是我就想象不到她的那个丈夫,她丈夫原来就是她的好朋友,他和她结婚了,他非常非常让人想不到的一句话,给我一个极大的启示。别人问他,说到当她还没变性的时候,她还是男的时候,你们打交道,你有没有觉得她古怪呢?因为她自来都有很多非议,觉得她非男非女,十分诡异。他非常果断地说,没有。就是说,是个男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她终于变成个女的他也没有什么怪,他全盘接受她。

张新颖:他反倒没有我们这些外面的人可能会有的那些复杂的想法。

王安忆:我完全没想到他的回答,而且像他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他也没什么特别认识上的准备,他说出的话是很真实的感受,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启示了。我们往往会想他和一个变性人结婚是不是他会觉得这个变性人特别女性化,或者他恰恰中意她男性残余的那部分,抑或他自己亦有性别上的模糊,我们会从这个角度想,而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说,她以前是个男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女性化,而且变女的他也能够接受,他们就过得很幸福。这种人这种事情都很有趣的。

张新颖:那在国外看的情况,你觉得和国内有什么不一样吗?或者不要这么谈,不要比较,就是谈谈在国外的一些经历。

王安忆: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也有相同的地方,就好像在国外看的经验吧,总归不如在国内心情好,我不大喜欢出国,出国在外总是寂寞的嘛,我经常一个人出去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所以我总是觉得在国外的看不像在国内那么闲定,国内的看心里边是很闲定的。国外的看呢,是这样子:好像最初时候你会觉得它的一切都很新鲜,很奇怪,越看到后来觉得就差不多,生活都是一样的,人的基本需要都是一样的;然后你又会看到一些和我们很不同的事物,这些不同是从相同里浮出水面的。于是,在国外的“看”比在国内的“看”更具有看的意义了。

张新颖:更是“看”了。

王安忆:更是“看”了,因为实在是和你毫无关系。而且在国外的看往往好像还会看到自己,因为自己在国内是太稔熟了,里外都是稔熟的,在国外有的时候你却会觉得自己怎么会是这样子的,会觉得很奇怪的,会看自己。但现在出国比较方便和经常,似乎,已经是比较日常化的生活经验了。

张新颖:那为什么你去爱荷华的那一次是个特别的经验?

王安忆:我在想,首先是第一次,而且我们从那么封闭的状态下第一次走出去。我记得那时候,他们那些留学生都也不过是刚出国的,大多数还正处在艰苦奋斗当中,所以我当时觉得出国留学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可是所有的人都以为你王安忆肯定留下来,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你还会回去的,因为无论多么艰苦,出国总是康庄大道。我在耶鲁的时候,当时郑愁予在东亚系,他们都准备替我申请奖学金,就是觉得我肯定在那里的。可是我就觉得哎呀不行,这个决心太难下了,我没有什么信仰也没什么理想;八十年代我们刚开放,刚好处在变化的阶段,大陆还没有超级市场,我到超级市场去已经感到很震动很震动了,那么丰富的物资,我们国内还没有可口可乐,真空包装的食品,甚至方便面。现在想想当时最震动的事其实是很简单的,他们的思想我也接触不到,他们的艺术我也接触不到,我接触最多的是物质,它的物质的丰富。我觉得这也是给我打了一个预防针,我后来对这些物质生活比较有抵抗力吧,恐怕和这次经验比较有关系的,时间也比较长,四个月。这次是对我的震动很大。

张新颖:还有可能跟那个时候年龄有关系,比较年轻,写作不久。

王安忆:年龄也有关系,写作不久,当时跑出去还是有一个很大的震惊,因为我们是在一个“国际写作计划”里边,周围是来自世界各国的作家,于是便遭逢了世界各国的问题,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就是说,你写的故事有什么意义。我回来很长时间没有写小说,大半年没写,我觉得这一个问题是比较尖锐的,它对于我来讲倒不是说你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好像对这种生活也没什么极度的羡慕,也不怎么为自己的生活发愁,我就觉得——你写这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张新颖:怎么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

王安忆:不晓得怎么搞的,可能是对自己的怀疑吧,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在那边因为有很多作家在一起,看见了大家写作的状态,我们有交流会,当时他们给我们配了个翻译,挺好的,我们和作家之间就可以有很多交流,结果你会看到一个很广泛的写作的环境,写作题材是那么广泛,是我以前未经验过的。总之我这次出去回来以后,有的时候就觉得,哎,写什么都没什么意义。怎么让自己写的东西有意义,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目标。

张新颖:那后来当你再开始写的时候,就是对这个问题是有稍微明确一点的想法了?

王安忆:也没有明确,所以我是觉得我运气好,回来不久,就碰到我们这边兴起一个寻根文学,我觉得这两个事情简直结合得是天衣无缝,就等于说,正好是在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寻根运动来临。寻根运动其实对我的帮助是很大的,说是找了另外一个角度也好,立场也好,背景也好,总之是,推开了一扇门,门里面又是一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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