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汪曾祺(1/2)
张新颖:这一代里面的汪曾祺,也很特别。
王安忆:汪曾祺也应该算是和我母亲,和宗璞是一辈的,但他又是另一种,他是比较民间的。这个老头子蛮好的,他真是叫作亲切啊,他很有趣,和他在一起非常舒服,我和他接触是比较多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和他一起领奖,领全国奖的时候,说话也不多的,但是他老是给我教诲,他说王安忆你一定要学习好的语言,一定要学习北方话。我说为什么,南方话不好么?他也不多说,也不说南方话不好,就是说你要学习北方话,你要学习北方话。
张新颖:他家乡江苏高邮这个地方,算南方算北方?
王安忆:应该算北方的。这是一次教诲。还有一次教诲,一九八七年,我们在香港的时候,他是从美国聂华苓的“国际写作计划”过来,乘游艇,我们一帮年轻人和他打打闹闹的,然后我们就问他,写不写长篇,他说我不写长篇,从来不写长篇,好像对于长篇是鄙夷的态度。我们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写,他不说,后来他说了,他就说短篇最好,短篇就是把你必要说的话说出来,长篇是把你不必要说的话说出来。他讲话很好玩的,这是一次教诲。再有一次教诲也很好玩,那次是金山国际会议,也是八十年代,他呢是用夸奖的方式,他就看我的发言稿里面用了“聒噪”两个字,他就问我这是哪来的,这样追根溯源,我讲不清楚的,说不知道,他说你好好想想这两个字哪来的,他意思是说你还有点水平,用这两个字,那我就仔细想是在哪里看到的,想了半天我就说是在《约翰·克里斯朵夫》里面,他就说对呀,这是谁翻译的,傅雷翻译的呀。这是又一次教诲。他很有趣。
张新颖:这一点是他比较独特的,很注意文字。注意到一个“聒噪”,又想到傅雷。
王安忆:他非常注意文字。还有一次在杭州的时候,他问我,你妈妈还写不写?我说不大写了。那时候已经到九十年代了,我说我妈觉得写作已经挺痛苦。他就说,她怎么会觉得写作痛苦呢?他说我都是喝了二两酒,吃点茴香豆,然后开始写,写作是很享受的。那次我们在杭州的时候,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一些,大家都非常随便了,就有一天谈到了《沙家浜》,他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开张”两个字用得好,他问你们知道谁写的?我们说不知道,他得意了,竖起大拇指:“我!”他非常得意,说“开张”这两个字写得好啊。
张新颖:好像汪曾祺不仅给你一个人的印象是这样,你们几个年轻的作家都觉得他很好。
王安忆:对,他很随和,也蛮喜欢女性的,但是他喜欢女性没有一点点不好的东西,他就是喜欢看好看的东西,喜欢看花,喜欢看年轻的姑娘,这些事物那么美,喜欢是很正常、很健康的,那时候开笔会总是玩到很晚么,有一天不是很早也不是太晚的时候,人都走散掉了,他在走廊走来走去,就碰到我,我是准备要上床的样子,我说我要睡了,他就很失落,问人都到哪去了呢?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他东找西找,好像找到吴亮还是找到谁了,他就说:人呢,都到哪里去了?刚碰到安忆了,安忆晚妆已毕,准备入寝。意兴未休的样子。我就觉得这个老头子的心特别年轻。他很好,但是我觉得特别奇怪就是他在他们那个京剧院,别人好像并不对他怎么样,他老是在预告京剧就要灭亡了,也许他们京剧院的人就此不喜欢他。他去世的时候我给打了个唁电,我觉得我想的那句话挺好的,我说“天上人间共此仙”,但是京剧院过几天退电报给我,北京有两个京剧院,中国京剧院和北京京剧院,我大概是搅混了,可是我觉得哪个京剧院都应该知道这个人啊,这封电报没有发到他们家属手里。这个老人挺好的。
张新颖:他的作品你读得多吗?
王安忆:全部都读过。他还给我寄过一本书,这本书上面签了一个什么名,我还不大熟悉的,是寄错了,然后他就写了封信给我说,你把你的书寄给某某人,第三人会把那本书再寄给你。显然,三本书都寄错了,于是,推磨似的寄一圈。老头做事真好玩。还有一次,姚育明到北京去,他让姚育明给我带一幅画,画得很淡的,他就画了一窝小鸟,好像上面有雨,就躲在树叶底下,就叫《雨,沙沙沙》。我不喜欢国画的,画得很淡,颜色很浅,看起来很灰暗,我曾想要不要去裱,后来人家就说你不要乱来,汪老用的颜料都是很奇怪的,像什么雀巢咖啡一类的,一裱就裱坏了,我就原样放那儿了。和他们交往都很愉快,因为我觉得他们都有种行为艺术的人格,他们行为里面很有艺术感的。像我这种人不是和谁都能搭上话的,不是所有人都有兴趣交往,我现在谈到的这些人却是印象深刻的,会产生一些感情的,于是会去主动地交往。
张新颖:我看过叶兆言写的一篇汪曾祺的文章,他说汪曾祺其实蛮骄傲的,很随和是很随和,但是他对他的小说其实是很骄傲的。
王安忆:哈哈,我觉得汪曾祺在男人面前还会矜持一点,在女人面前就会非常放松。
张新颖:那你怎么看汪曾祺的小说呢?
王安忆:他到后来是越写越短了,这个和年龄是很有关系的。写作毕竟是需要精力元气。像我觉得汪曾祺的小说,写两类东西最好,一个是劳动,一个是享受。
张新颖:你这个说法很好。
王安忆:其实他就是写这两件事情啊。可以见出他对这两件事情最尊重。你看他写的劳动。我特别喜欢他写的炕小鸡,小鸡出壳的那一瞬间,那师傅一直不吃不睡,两只眼睛都放出病态的光芒。谁也不能和他说话,不能打扰他,好像在等一个神旨,忽然间,跃身说出一个“起”,小鸡满炕地瓜拉瓜拉叫,那种辛苦和欢乐!很奇怪,现在往往都是把劳动写得非常辛苦,没有乐趣了。汪曾祺就不同,他就非常能写劳动里的乐趣,还写了一个叫文嫂的女人吧。文嫂就是西南联大驻地给这些学生洗衣服做做家务的一个女人,干的都是很琐碎的活,但是挣了自己的一份衣食,你会觉得她有一种特别大的满足,安居乐业的满足,她女婿允诺将来可以养她,后来她女婿死了,她前景变得暗淡,对目下的生活也无兴致了。他还写到厨子炒菜,这不是一个下海的人,他是一个玩票的人,他的兴趣并不在赚钱,就是在炒菜,后来就来了一个真正的炒菜师傅,这个师傅不感觉炒菜有什么乐趣,就是拼命要挣钱,最后菜馆就被这位职业厨师盘下,风格大变,人看上去很邋遢,店里面也很邋遢,鸡蛋是散了黄的。我觉得他写劳动写得非常好。写享受,就更加不用多谈了,比如说他写一个鉴赏家,看别人画画,很喜欢,说有风,因为紫藤是乱的,这么有趣。而且他所有的劳动和享受全都不是那么伟大的,都不是那么壮阔的,全都是很日常的。
张新颖:你这个说法提醒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文学里面写劳动,把劳动写得带有享受性质,这个很好,但是太少了,在当代作家里面,刘庆邦有的时候会写,但是总的来说确实是很少。大多都是把劳动写得很苦啊,我觉得是有点问题的。正常的劳动——
王安忆:这和知识分子的遭际有关。知识分子遭遇劳动一般都是受惩罚。
张新颖:我们的作家写农民的劳动,其实体会不到农民的劳动是怎么回事。农民看庄稼一点一点长,其实心里是有感情的。
王安忆:会干活的农民会干得干干净净,身上、农具上都很干净,做出来的活很漂亮。
张新颖:对。我看刘庆邦写一个农村的女孩子去挖地瓜,起早贪黑的,但是她心里有一种喜悦,一下子挖到一个地瓜的那么一种喜悦。但是这个在我们当代文学里面太少了。
王安忆:当代文学的控诉性太强了,劳动其实被意识形态化了。
张新颖:我觉得这个其实可以写一篇很好的文章,就谈谈劳动,很有意思的。
王安忆:其实劳动是很美的,当然它不能超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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