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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汪曾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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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还有我看你写《富萍》,最后写到一对母子在家里糊纸盒的情景,我看到这里就觉得你写得特别温暖,换一个人就会写得很苦啊。

王安忆:这正好能养活他们一家子,贫弱的人能够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呢?

张新颖:特别喜欢后面那一段。

王安忆:应该对劳动尊重。你看我们现在是怎么教育的,如果我们写一个劳动模范,一定是写他多么多么辛苦,多么多么克制,牺牲亲情啊,牺牲很多享受,但是劳动本身给你的快乐你怎么不谈呢?所以那天陆星儿和陈思和对话的时候就说文学改变了我的生活,如果不是文学的话,我的生活不堪想象,这是她到最后说出来的。劳动本身是有快乐的,怎么会没有快乐呢?我们总是写劳动者怎么怎么受苦,其实这都是次要的,我估计现在大多数人是对职业不满意。

张新颖:因为你对这个职业不了解,不能真正深入到这个职业的内部,所以你也享受不到这个职业的快乐。

王安忆:所以这又和写作者的心态有关系。写作者自己不快乐,我觉得他自己不快乐。

张新颖:我有一个老师,就是李振声,他就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你们说农民劳动很苦,但是农民从来不觉得劳动苦。他是无锡的,和高晓声是一个地方的。我看了很吃惊,我说农民不觉得苦么?我说我读书觉得农民肯定觉得很苦,但是他说农民从来不觉得劳动苦。可能生活会苦,但是劳动本身不苦。

王安忆:是啊,如果农民的劳动有回报的话,他是肯定觉得很幸福的。但是农民实在是觉得他没有回报,连饭也吃不饱。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插队的时候挖河抬土,抬土的时候他们喜欢喊号子么,会和着你的脚步,你会觉得很轻快,就像现在听摇滚音乐一样,当时有个女孩子和我讲,干这个活要有麦面的馒头和山芋稀饭就行了,就是说,只要有回报,我有力气,那么当然是快乐的,也可能是我们没有回报,回报比较差,所以觉得苦。

张新颖:一个正常的社会秩序被破坏了,那可能就会觉得苦。如果你在一个政治比较安稳的年代,比较安稳的环境里,就会有回报。种下的庄稼它会长出来,长出来会有收成。现在是劳动不但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而且劳动本身得不到尊重。

王安忆:劳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把生存和艺术、思想都结合在一起。社会分工分坏掉了呀,把这些都分割开来了。

张新颖:我们现在很多作家写劳动的时候就没有看到这一点,就是你说的和精神和艺术和生存都连在一起这一点,而只看到了一面,就是劳动对体力消耗和损害的一面。

王安忆:还有,我觉得恐怕和人的命运不好有关系。一个人命运不好的时候,他哪怕是吃肉也会觉得不香的。这和我们的宣传也有关系。我最近听常香玉报告团,说常香玉练功的时候跪在地上把膝盖都磨破啦,老讲这种细节,常香玉其实肯定有更多快乐的感受嘛,她肯定很快乐,不然也不会一辈子在唱了。

张新颖:你看沈从文写摘橘子,橘子熟了的时候,那真的是很快乐的事情啊,环境又好,又美,那个橘子园的颜色,还有人的欢声笑语,打情骂俏。

王安忆:这真的是很欢乐的一件事。现在所以是这个局面,恐怕还是和我们中国作家的社会批判意识连在一起,和批判的那种自觉性有关系。但是呢,我就觉得好的小说它是那么的微妙,好的享受是那么的微妙。现在写享受都是那些年轻作家,写在咖啡馆里喝喝酒啊什么的,这有什么好享受的呢?这种享受很无聊的。什么叫享受呢?我想汪曾祺很懂什么叫享受的。

张新颖:我们已经谈出去了。索性就谈谈写作这种劳动——也可以把写作当成劳动吧,这种劳动也有很快乐、很享受的成分在吧。

王安忆:写作其实也是有劳动的快乐的,像我这种喜欢思想劳动的人,就是喜欢想象,而且想象的东西能够变得那么具体,当你想象的东西到最后能够变成像真的一样,是特别快乐和享受的。我不晓得是不是很多人都有做白日梦的经验,我听一个心理学家说过,比如小孩子,小孩子说谎不是在说谎,而是在想象,他们相信想象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我那一次到日本去,去看水上勉先生,水上勉先生对我蛮好的,水上勉就是属于那种喜欢女性的人。

张新颖:你和他可以交流么?我是说语言上。

王安忆:这个不能,需要通过翻译。我第一次见他是一九八八年和我母亲一块儿,他就和我争论起来,争什么东西呢?就是争这个世界的发展是好还是不好。他的意思似乎是,这个世界的发展是蛮危险的,那时候我们正好刚刚是在开放的初期,我肯定不会同意他这个观点的,他就说今年你多大,然后就说我还有十年的时间和你争论。我再次去日本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多年,已经到了二〇〇二年的时候了,他又老又病,但是他还认得出我来,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很兴奋,说了很多很多话,其中就有一句话是说:我是一个大骗子。他就说我这个人就是个大骗子。但是他又说,王安忆你要记得啊,我是一个可爱的大骗子。他依然很风流。后来我就觉得,想象这事,小说这事,就是个“大骗子”,但是你要能把这个谎说圆了,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你在想象里能做那么多事情,所以我觉得我的劳动的乐趣其实是可以传达的。老先生那个时候身体不好,我们走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像舞台上的一个场景,日本不是有个玄关么,玄关不是有个木台么,我们换了鞋就下来了,下面还有一段路。我们走到门口,他扶一个助步器,就站在玄关上,我们刚一走他就喊:王安忆!我们就回过头来,他就说:我要去中国找你!我要和你一块儿去西湖。然后他旁边的女秘书就说:所以你要学汉语啊,不然你怎么能和王安忆单独去西湖呢?呵呵。最后,他就说:王安忆啊,我一定要活着等你再回来。老头就是很滥情啊,很滥情的,但是也有点叫人伤心。没几年他就去世了。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长得又很漂亮,招女人喜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晚年时候总归是比较凄凉的。他说我们都是大骗子是有道理的,其实我们写的都是不真实的东西,就等于是另外造一个世界。

张新颖:写作能够带来一种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快乐。这可真是巨大的快乐了。说到人到老年,他们的创作,其实你会发现,有一些人他们的创作,很早就会达到一个高潮,然后慢慢就不行了;但是有些人到了晚年就会不一样,你看汪曾祺,他年轻的时候写小说,其实写得不太好的,西南联大的时候他也写一些小说什么的,真正好的还是晚年的东西,到晚年勃发了出来。

王安忆:但是我觉得到晚年才爆发出来总是可惜的。因为到了晚年精力体力都不行了,所以我们这一代还是庆幸的,在壮年的时候能够自由自在地写作。我发现写作这个东西体力真是很要紧,体力不好真不行。我觉得好的小说家看都能看出来,像迟子建就是这样。我发现写得好的人都是蛮壮的,就好像食量比较大,精力旺盛,元气充沛,看就能看得出来。

张新颖:写出来也比较饱满。

王安忆:我发现太过纤细的人就不行,写诗的话大概是可以的。写小说必须是特别健康。上次讲课我就说我的小说是曲,其实从更大的范围来讲,所有的小说都是曲,所以人要俗一点。

张新颖:和日常生活贴得比较近一点。

王安忆:总的来讲,身体好和写作的旺盛是有关系的,因为小说实在来讲是个耗体力的东西,我就看很多写诗的人吧,看上去就像诗人,他们写小说肯定写不动。对了,还有苏童,气也很壮,你看,写得好的人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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