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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恋”和性的话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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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黄段子、荤笑话很可怕,它没有一个脏字,却有着强烈的隐喻性。

张新颖:本来不会这样的,但现在好像荤笑话是通行的。

王安忆:他们即便讲荤话也是很直接的,不会那么隐晦和阴暗。

张新颖:我现在想,这些笑话是一点不色情的,一点不性的。他把性这个事情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事情,性一旦变成可笑的事情,色情的含义就没有了。

王安忆:我觉得特别肮脏。

张新颖:他就是要你觉得可笑。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哪怕你说你们团里人很压抑,对他来说也是个正面的事情了。

王安忆:他至少觉得这是一个自然的事情。

张新颖:或者这是一个发泄。哪怕发泄也是一个正面的事情。但是你把它变成一个笑话,变成一个可笑的东西了。

王安忆:它在里面经过了语言的转换,变成一种虚拟的东西,意淫的东西。现在这些荤笑话泛滥,是和城市生活有关系吧。

张新颖:农村也有啊。

王安忆:农村有荤笑话,但不是这么荤法的,那是要坦荡得多。

张新颖:我觉得是人对性不严肃了。因为严肃的事情你不会把它变成可笑的。现在都变成可笑的事情了。

王安忆:现在这些荤笑话让我觉得整个民族在堕落,变得特别肮脏。

张新颖:可能就是因为性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变成了一个不严肃的事情了。这跟性行为发生的多少,没有多大关系。是在意识里,变成不严肃的事情了。不严肃的事情我就可以随便调侃,随便把它通过什么方式变成一个可笑的事情。严肃的事情你不会这样对待的。

王安忆:我们团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笑话,我在《文工团》里写过,一对夫妇新婚的时候,给他们床底下安了一个录音装置,第二天再放给他们听。就是老演员们做的,做了这么出格的一件事情。也是从农村听房的习俗演变出来的吧!事情做到此了,还有什么可暗示的?

张新颖:这个是真事情啊。好像农村有这样的事情,听房。

王安忆:文工团的生活好像是我这么多年的生活中,比较结实的一段,而且是我不反感的。农村生活我是抵触的,有我自己心情的原因。谈“三恋”因为谈到性的观念,谈到那么远去了。后来,我到美国去的时候,在纽约,陈丹青带我去看小电影,他说这里面有些接近中国农民对性的观念。我想陈丹青说的和农民的观念接近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坦然。那是九十年代初吧,在杭州开什么会,有我、陈平原、李庆西、吴亮,谈到《金瓶梅》和《肉蒲团》,我说,如果不谈别的,光谈写性的话,我认为《金瓶梅》不如《肉蒲团》,我觉得《肉蒲团》挺天真的,有种天真的无耻。当然从小说的其他方面:社会生活,人物性格,男女关系的阶级性,是《金瓶梅》更丰富。他们多不同意我的意见,这个话题就结束了。再后来我看到阿城有篇文章里谈到《肉蒲团》,他的观点跟我是接近的。这样我就比较心安了,因为自己的判断并非一家之言,好像有合法性了。

张新颖:你刚才说到坦然的时候,我就想到,为什么荤笑话这么多?虽然性变得不严肃了,没有敬意了,很多人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它。我要讲,又不能坦然地讲,那我只好把它变成笑话讲出来。相对来说,农村的荤笑话比较少,可能跟比较直接有关系。直接里面有一个因素就是坦然。其实讲荤笑话的人是不坦然面对性的。《肉蒲团》有些地方你会觉得很可笑。

王安忆:我觉得《肉蒲团》是很坦然的。里面不是说,其中一个人碰到另一个人,请教说你看我妻子不能让我满足,怎么办?那人说先要检查了他的话儿再说,于是,检查了,那人却说,仁兄,凭你这话儿,你的老婆不出去找人已经蛮好了,你还想怎样。这个很像农村里的色情故事,简单极了,简直是物理的性质。而《金瓶梅》我觉得……

张新颖:《金瓶梅》有点文人化,稍微有点扭曲了。

王安忆:有点酸了。在纽约看那些小电影嘛,又太直露了,你反而会觉得它像个运动。我觉得它就是一个单纯的体能运动。我经常说,美国人就像马,不是性感。我们有时聊天,认为过于赤裸了,倒反是与性感无关,怎么是真的性感?和服是真性感,整体是严密的,可后领却敞开,露出颈窝。性的话题是个很有趣的话题。

张新颖:“三恋”以后基本就不大涉及这个话题了。

王安忆:我后来就不大涉及了,这个题目里面没有太多的资源。我觉得从米兰·昆德拉开始,给性赋予了太多意识形态的涵义。其实性没有那么多资源的。并且爱情这个题材也是很难挖掘的,你必须从它开始或者从它出发去谈别的事情,它本身内涵很有限的,尤其和身体、本能有关系的那部分。我觉得感官都是内涵有限的,因为很大部分可以用科学实证的方法去解释,复杂的还是精神的东西,它是虚无的特质。写一个哲学的精神肯定比写一个滥交的生活复杂,它涉及的内容精微和深刻。现在的写作给性那么多涵义,并且什么东西都要写到性,真是泛性论,其实它哪有那么大的覆盖面。

张新颖: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写性比较经常了,如果你现在写《小城之恋》,已经不会轰动了。但是你发现,写性也没有写得特别好的。如果我们举例来说,比如这几年涉及性的作品,你说有什么特别好的?

王安忆:八十年代写性,至少是有革命的意义,如今拆除了藩篱,可自由地写性,就发现性的本身其实很简单,差异在于用性来隐喻什么。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赋予性极大负荷量的隐喻的,托马斯是个滥交者,他给他的性活动,性对象,性体验,都予以体制批判的解释,可以说引导了整个社会主义批判的现代化写作。倒是《玩笑》他写得很好,以后的写作模式此时还没有形成,经验性的东西占了上风,这是最可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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