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长恨歌》之后(2/2)
张新颖:你那个充沛的感情就可以把它支撑起来。像《乌托邦诗篇》,有人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很空洞,什么都没写,其实内容是很多的。
王安忆:似乎是自愿地放弃虚构故事的武器,不愿意让具体的情节细节来分配感情,或者说隐匿感情,感情几乎是裸着的,脱去了日常生活的外壳,与我一贯的小说观不太一样。还有《一家之主》,也属这类,但篇幅比较小,就一万多字。在我的写作中,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比如《天仙配》《姊妹行》。这种故事先天就很好,关键是怎么把它处理得当,千万别糟蹋了。这两个故事都是我听过好久以后才写的,我都不敢写,怕把它们写坏了。《姊妹行》的故事本身特别完整,你只要自己加过程。《天仙配》的结尾很费周折,这个事情怎么收住。这两个故事我都特别小心翼翼地对待,怕伤害它们。很少碰到这么好的运气。比较多的情况都是和自己经验有一定关系,然后再生出情节,结构故事。情形很复杂。
张新颖:目前的阶段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平稳的阶段,蛮顺当,蛮平稳的。
王安忆:对。比较清楚到底要什么,不是东撞西撞,瞎猫撞死老鼠,比较有自觉。但是还会有不期然的情形发生。现在回过头去看很多作品,觉得写得不够好,很想重写一遍,但事实上不可能,因为没有写作的欲望。现在的认识和那时不一样了,感情状态也不一样了,有时会惊异:这有什么可写的?居然还写这么多。那时候想得少,精力却充沛,恨不能将生活一网打尽,全部装入书写。现在挑剔多了。也不晓得写到什么时候就会不想写了,或者再也写不出来了。
张新颖:大概不会吧。
王安忆:不晓得。但我一定会见好就收,绝对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写不出来硬写。那是很不好的。
张新颖:这个很难判断。
王安忆:自己心里有数的。我跟你说,没有一个作家不清楚的,是作家都知道。你看有些作家特别在乎别人的评论,然后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解释自己的作品,心里都很清楚的。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实力,又使出了多少,实现了多少。一部作品写出来,任凭别人怎么说,真知道好坏的就是作家自己,没有例外的。除非是特别愚顽的人。
张新颖:对你的批评意见其实也蛮多的。
王安忆:没批评到点子上就和没表扬到点子上一样的。
张新颖:所以你其实不太在意的?
王安忆:不太在意。
张新颖:对你不是有很大影响,是吧?
王安忆:不是有很大影响。因为我觉得现在的批评很可分析。有一些把你当作社会学的采样来看,他从社会学的意义上来批评我怎么样对怎么样不对。还有是从现代不现代的标准来批评我。我能理解,批评者面对的是一个文本的世界,我们的写作就是给他们作材料,佐证或者阐发他们的思想成果。而我们的写作一旦实现于社会,公之于众,便是客观存在,他们有权利使用它们。但是,当然,我还是期待能听到贴近我初衷的评介,我的台湾出版商,我们合作了十来年,彼此了解,他看《桃之夭夭》,说最精彩的一笔是,到最后你都没有说出她的父亲是谁。这话很有道理的,她的父亲是谁是不重要的事。迟子建看《姊妹行》,她说看到最后,分田找到水,问水走不走,水把孩子一扔就说走,她说我看到这里都惊呆了。其实我真是当脑子里有了这个动作时才觉得可以坐下来写了。写作的人往往心有灵犀。
张新颖:《姊妹行》的叙述,前面很有耐心地写点点滴滴、细枝末节、来龙去脉,一字一句,不厌其详,不嫌其烦。可是,写到最后,简洁来了,而且简洁得令人震动,就是那个把小孩往地上一放,站起来就走的那几句,要说惊心动魄,也不过分。有了前面的细密坚实做铺垫,简洁干脆的文笔的力量就一下子出来了;那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的力量也就出来了。这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平时淹在人海里看不出来,可正是这样的看不出来却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东西,做成了广阔的生活世界的底子。所以我也很喜欢这篇东西。
王安忆:这种评价特别好,但你不能要求都是这种,因为这需要心有灵犀的。都是做小说的人,明白什么是活儿的眼。这么说,又太技术化了,事实上就是趣味的一致性。有时候,这种情形也会发生在职业和经验完全不同的人身上。我记得几年前,到华山医院和医生护士做一个讲座,有个女孩提出一个问题,我好像一下子被她点亮了。这个年轻的医务工作者,说为什么作家们都喜欢写反常的人,而不写一个正常的人,其实正常的人才是美好的。我就觉得一下子被点亮了。其实在《长恨歌》之后,我企图做的就是,写正常的生活里的力量。所以称为常态,就因为它的恒定性,其中有着极强大的,同时又隐匿的理由,这可说是生活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