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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长恨歌》之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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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从《长恨歌》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

王安忆:从《长恨歌》以后还有个变化。我本来短篇小说已经基本不写了,大概到八六年《鸠鹊一战》之后停笔不写的,自《长恨歌》以后我又开始写短篇了,重新拾起短篇来。这时候,忽然对短篇生出兴趣,而且生出那么多短篇的题材。

张新颖:短篇的内容有很多是插队时候的事情。

王安忆:《蚌埠》是我恢复写短篇的第一个,然后是《天仙配》。我以前很铺张的,也是缺材料的原因嘛,有材料我不会舍得写短篇,我要把它铺张开来。一方面是缺材料,另一方面又有强烈的写作的欲望。这两个东西放以前我都能写成中篇,可现在节制了,一是节制了情绪,二也是对形式要求严格了。之后写了一系列农村的小的短篇,《喜宴》《开会》《青年突击队》《招工》《小邵》《王汉芳》,等等。插队生活的一些情景泛起在眼前,带着微妙的影调,多是比较“轻盈”的故事,特别适合短篇的形式。这段时间的短篇小说我自己感觉写得还不错,内心是满意的。短篇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收敛,比以前节约文字了。

张新颖:它不是一个节约不节约的问题,它本身“有”。它“有”它就出来了。

王安忆:可是这个“有”是包含了许多准备的,时间的,经验的,认识的,心情的,渐渐积累酝酿,然后形成。对于写作者本人,就是要敏感到这种“有”或者“没有”,顺其自然。在写作短篇的同时,我开始比较多地写十多万字的小长篇——《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桃之夭夭》。标准意义的中篇这段时间里写得不多,就写了《妹头》《新加坡人》《文工团》《隐居的时代》《忧伤的年代》,且都是三四万字的小中篇。总的来说,从《长恨歌》以来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篇幅小了,收拢了。在此之前我可能十万字的写二十万字,两万字的可以写五万字。

张新颖:我看《隐居的时代》,觉得特别好。陈思和老师不是在研究潜在写作吗?潜在写作和潜在阅读是联系在一起的,《隐居的时代》就写了潜在的阅读。在我们通常的描述里面,“文革”时代,你们都不学文化。但不是,《隐居的时代》就写到了对书的那种如饥似渴的状态。

王安忆:上海民族乐团有一个弹琵琶的朋友,现在到美国去了。有一天晚上,已经八点多了,他打电话过来说,我现在很难过,我很想到你这里来弹弹琵琶。我说,你来。他就带着琵琶来了,坐在我的房间里开始弹奏。弹了几曲以后,平静下来,就回家去了。这种情形在“文革”当中是很经常出现的。那时候的人,都是在内心生活,不像今天,充满外部的动作,苦闷也罢,宣泄也罢,又都是模式化的,而那时候,人都是自己找出路,形式各异,似乎是更加个人主义的。我那天晚上真的很感动,听着他弹奏琵琶,我一点不知道他难过什么,可又是知道的。隐隐地,一种已经消匿的生活又回来了。

张新颖:其实我们现在对“文革”的描绘还是比较简单的,一面倒的。深入到“文革”内部,“文革”时候人的精神状况到底是怎样?

王安忆:在局部还是有很多丰富的内容。现在“文革”都被描绘成想当然的样子,很简单,就是政治、性、暴力,就是这几样东西。我以为多少受米兰·昆德拉的影响,以及他被西方承认这一事实的暗示,实际上,生活要复杂得多。殷惠芬有些小说写得相当不错的,她写“文革”期间工厂里的年轻女工,她将她们写得很绚丽,即便是在那样枯乏粗鲁的时代和环境,女性、青春依然是妩媚的。当然,很娇嫩,免不了受摧残的命运,可就那绽放的一瞬,照亮了生活。

张新颖:能够写出青春、纯洁性,这也是一种能力。

王安忆:下乡的时候,我带去了几本小说书,其中有一本农村小说集,收了赵树理的《春大姐》,我们庄上有一个中学生,一个女孩子,她借了去看,看完以后对我说,哎哟,这和迎春的事情特别像特别像。迎春是我们庄的一个姊妹,和本庄一个叫小牛的男孩子好了,遭到家人反对,打骂之下,竟直接跑到小牛家,成了亲。我当时感到很奇怪,因为小说给我的感觉是很明丽的,整个气氛轩朗向上,然而眼前的情景却那么黯淡,迎春和小牛虽然自由恋爱,生活得也不怎么样,依然是挣扎在劳苦的生计中,夫妇、婆媳、姑嫂间争吵频繁,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可那女中学生在小说里看见了他们的生活。我和她眼睛里看出去的场景大相径庭。所以,农村情景未必是我们所看见的那样灰暗,他们有他们对生活的看法。那个时候,知识分子下放,当然对知识分子是残酷的迫害,政治是不正确的,但无意中却沟通了阶层间的精神。知识分子消除偏见,农民们则接触现代文明。那时候我们到农村去,任何偏僻的地方,差不多都能遇见一个完全不该在这儿出现的人。你会发现有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他风度不一样,长相不一样,谈吐不一样,但你却觉得很正常。有一个人不是写过一篇散文叫《郭路生在杏花村》,在山西山村里,一个青年用纯粹的北京话朗诵新诗,真是有启蒙的意思,也有传奇的意思。这种景象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描摹。我们庄,有一个蚌埠医疗队。它下放到农村,不仅是带来医疗,还带来知识和生活方式,从某种程度说,它改变了我们庄的气质。

张新颖:你的中篇里面还有一部《伤心太平洋》。《纪实与虚构》想象性地追溯了母亲这一脉的来历,《伤心太平洋》则是追溯父亲的经历,但风格非常不同,相对于小说的“无中生有”而言,它似乎是实写的;相对于小说的情节叙述而言,它又是弥漫的抒情的。

王安忆:《伤心太平洋》是紧接《纪实与虚构》之后的一个中篇。我的小说里有几处意外之笔。一处意外是《伤心太平洋》,一处是《乌托邦诗篇》,没有一个完整故事,完全是抒情性的。

张新颖:而且感情比较强烈,很充沛。

王安忆:但不是故事的性质,材料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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