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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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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存在,是因着记忆。有的年代过去了,有刀凿之痕;有的年代,平淡无奇,如飘浮流云,风来雨去,了无迹痕,只留一些味道在其中。

宛若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年月样,也不知道我是何年何月开始读的书。家在中原的一个偏穷村落里,父母计时,一般都依着农历序法,偶然说到年月公元,村人们也都要愣怔半晌。在中国的乡村,时间如同从日历上撕下的废纸。之所以有着时间,是因着某些事件。事件是年代的标记,如同老人脸上的皱褶标刻的岁月。

之所以有着那一年的存在,是缘于那年我与二姐一道到村头庙里读书的因由。

那一年,由一年级升二年级的考试,我的语文是六十一分,算术六十二分。六十分及格升级,这个分数,便如一蹴而就的力气,把我幸运地推过了升级的门槛。可这个分数,也让我感到稍嫌羞涩和不安,感到难以面对父母和村人。我隐隐有些明白,我的分数偏低,是因了同班二姐的分数有些靠高了。她的语文和算术,都在八十几分。你试想,倘是她的分数比我的还要低,我的分数也就自然会显山露水,突出着高的端倪了。

事实正是这理儿,没有姐的高分,自是不显弟的低分。

我开始嫉恨二姐着。

开始到父母面前,仰仗兄弟姐妹的排行,以我的最小之势,说些二姐的坏话。开始把她的东西藏将起来,让她以为丢了,四处翻天找地,踪迹了无。直到父母急得骂她,她也开始哭泣,我再做出替她着急的样儿,从哪儿把那东西猛地找将出来了。

二年级的开学前,是个寒冬天。正月,过了十五,她的书包丢了,找得大汗淋漓,母亲差一点儿就要打她,我便从她的床头费尽心机又轻而易举地替她找了出来。望着那书包,二姐开始怀疑我,可又确无证据,最后我们姐弟经过相争相吵,她只好给了我一毛钱,作为了一种无奈的谢意。

我用那一毛钱,上街买了一个烧饼。直到今天回味那烧饼的味道,它还依然香味弥漫,美得让我无以言说。

然而烧饼虽香,可终于还是要去读书。我担心二年级时,仍与二姐同班,那会给我的学习带来莫名的压力。为此,开学那日,我迟迟地不往学校迈步。在学校外边磨蹭得天长地久,如一个害怕对手而不敢登台的懦弱的拳手,磨蹭在拳台下边等候着意外和侥幸的发生。

也就果然。

那天上午,日光明明丽丽,照着冬后的残雪,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世界的明光。老师和学生们,扫了校园的积雪,走进教室许久,到上课的铃声响得有些烦泼不安时,我才迟迟地走到教室门口。恰在这时,有个亭亭玉立的女老师,人苗条细腻,满身都是让人着迷的某种气息。她过来问了我的姓名,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教室的门口,说我被调到了她的班里。说把我和二姐分开读书,是为了便于我们姐弟在学习上愈发努力,有可能就更上一层楼去。

那时候,我不知道感谢上帝,不明白命运与人生,原是多么需要偶然与幸运。只是感到女老师能洞穿人心,明亮温柔,宛若风光对季节的问候。那时候,我对学校和教育的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到似乎有假,如同温煦的光亮在一个孩子心里天宽地阔,透明而清净。似乎,我一生命运中的幸运,都从那天开始;不幸,也都在那个年代里埋下。

今天拉开那个年代的戏幕,呈现的第一场次,就是那天的一个场景。

老师把我领进教室,让我坐在第一排的最中,而我的同桌,奇迹般的不是一个男的,也不是一个乡村姑娘。她穿着整洁,皮肤嫩白,人胖得完全如了一个洋娃娃。单是这些,也就了然去了。而更为重要的,是在我坐下之后,她用铅笔在课桌的中间,为我俩画下了一条性别的楚河汉界,用城里人自然奶甜般的细音告诉我说,彼此谁都不能越过,写作业时,谁的胳膊,也无权触碰谁的胳膊。

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就像七十年代必须由六十年代起源一样,似乎我的觉醒,比如自尊,比如对男女与城乡的理解,还有对革命的一些敬畏,也大都始于此时。那一学期,学习上没有二姐的压力,可有了另外的让我更为窒息的压力与心跳。她姓张。那个胖胖的城里女孩,似乎是父母与革命有些什么联系,工作从都市洛阳,调到了我们村街上的一个商业批发部门。因此,她成为我命运中的第一个偶然,一个幸运,一段至今令我无法忘记的启迪与感激。

她学习很好,每周测验考试,都是九十几分,这不仅证明着她和我学习上的差距,也还证明着一种久远的存在,即与史而存的城乡差别;证明着她在课桌上画的那条中轴铅线,不仅合法,而且合理,不仅合理,而且蕴含深意。我不知道我是否是为了她开始了用功学习,还是为了一个乡下男孩的自尊和城乡之间留给乡村的那点儿可怜的尊严,而在学习上开始了一种暗自、暗自的努力。

我们的老师,她漂亮,高瘦,稍有肌黄。而且,越来越黄。同学们都说她有肝炎,并且还会传染。说只要和她距离稍近一些,只要你把她呼出的气息吸进自己肚里去,那病也就生生一定地传染与你了。同学们还曾盛说,屡次看见她在屋里熬了中药,还吃了白色的药片什么的。

教室里分坐在第一排的同学们,在她上课时,常有躲着她坐到后排的。可是我却不。我喜欢坐在最前排,坐在她的鼻子下,抬头看着她那泛黄却仍然漂亮的瓜子脸蛋,听她讲语文、道算术,说她在城里师范读书时的一些新新和鲜鲜。喜欢不越楚河汉界,不说一句话,坐在洋娃娃的身边。为了暗赶那洋娃娃的学习,缩短我和她的——城乡差距,我不仅整日端坐在有病的老师面前,还敢拿着作业,到老师屋里面对面地问些问题。

我也看见了老师吃药。确实是白色的西药片。

老师问我:你不怕传染?

我摇摇头。

老师笑着拿手在我头上摸了很久。许多年后看印度电影《流浪者》时,有位勇敢的少年,因为勇敢,被漂亮的女主人公突然吻了一下脸蛋。女主人公翩翩跹跹地步走之后,那少年回味无穷地摸着被人家吻过的脸蛋的那一细节,总是让我想到我处在那个年代被漂亮的女老师摩顶的那一感觉。正是这一摩顶,让我的学习好将起来。在期中考试时,洋娃娃似的女同桌,语文、算术平均九十四分,全班第一;而我,均为九十三分,名列第二。

这个分数,高于二姐。相比我的同桌,只还有一分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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