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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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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就一分之差。

原来,学习并非一件难事。我感到和她的这一分之差,是如此之近,仿佛仅有一层窗纸的距离。我以为,在学习上超越于她,成为班里第一或年级第一,其实如同抬头向东,指日可待。说句实落话,那一年的暑假,我过得索然寡味,毫无意义,似乎度日如年。盼望开学坐在女老师身边,认真听她授课说事,是那样的急迫要紧。盼望着一场新的考试,就像等待着一场如意的婚姻。

可是,到了终于开学那天,我的女老师,却已经不再是我的老师了。

她被调走了。

听说是嫁了人。嫁到了城里去。好像丈夫还是县里赫赫的干部。好在,女同学还在,还是我的同桌。开学时,她还偷偷送给我一个红皮笔记本。那本子是那个年代我的一次珍藏和记忆,是我对那个时代和城乡沟壑认识过早的一个开始和练习,还是我决心在下次考试之时,希望超越于她的一份明确和期盼。我依依然然地努力学习,依依然然地按时完成作业,依依然然着,我的幼稚和纯净。但凡新任班主任交代的,我都会加倍地用功与努力;但凡对学习有所进助的,我都是不滞与不懈。连那时语文课中追增的学习毛主席语录的附加课,老师要求同学们读一读,我都会努力背一背;老师要求同学们背一背,我会背写三遍或五遍。

新的老师,男性,中年,质朴,乡村人。把他和我那嫁人的老师相比较,除了性别,还有一样不同的,就是他要求学生学习,绝不相仿女老师,总是要进行测验和考试。而我在那时等待着考试,就像弓在起跑线上等待起跑的一个运动员,已经伏了身子,曲下双腿,只等那一声发令的枪响,就可像箭样射出去追赶我的对手了,去争取属于我的第一了。我的对手,不是我的二姐,不是班级他人,而是我的同桌女孩。她浑圆,洋气,洁净,嫩白,说话时甜声细语,准准确确,没有我们乡下孩子的满口方言、拖泥带水,也没有我们乡下孩子在穿戴上的邋邋遢遢、破破烂烂。她的满口,都是整齐细润的白牙,整日的浑身,都是穿着干干净净、洋洋气气,似乎是城里人才能穿戴的衣衣饰饰。

和她,我只还有一分之差。

仅就一分之差。

为这一分的超越,我用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努力。

终于到了期末。

终于又将考试。

终于,老师宣布说,明天考试,请同学们带好钢笔,打好墨水,晚上好好睡觉。

我一夜未眠。想着明天就要考试,如同我要在明天金榜题名一般。兴奋如了那时我不曾有过的朦胧爱情,完完整整地伴我一夜,直至来日到校。教室外面的日光,一团一圆,从窗外漏落入教室以内,张致澈丽,使教室里的明亮,如同阳光下的湖水。高大庙堂里木梁上的菩萨神画,醒目地附在屋顶和墙壁的上空。老师在讲台上看着我们。我扭头看了一眼同桌,从她的眼神,我看到她有些紧张,看到了她对我超越于她的一种担心和拼比。

没有办法,这是一种城乡沟坎,除了跳越,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把钢笔放在了桌上。

把预备的草稿纸,也规规整整地放在了课桌的左上角。

确凿地,等着那个跳越,我就像等着下令枪响后的一次奔跑。

终于,老师来了。

终于,却是徐徐地进了教室。他款步站在土坯垒砌的那个讲台上,庄严地看了看同学们,看了看讲台下那一片紧张与兴奋的目光,嘴上淡淡地笑一笑,说今年考试,不再进行试卷做题了。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说,为了让大家都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我们不再进行试卷考试。说,我们今年考试的办法,就是每个同学都到台上来,背几条毛主席语录,凡能背下五条者,就可以由二年级升至三年级。

老师话毕,同学们集体怔了一下。

随之,掌声雷动了。

然我没鼓掌,只是久远不解地望着老师,也瞟了一下我的同桌。她也在随着同学们鼓掌,可看我没鼓后,也就中途猛然息去了她的鼓掌声。

自那之后,我们的升级都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这让我对她——那个来自城里的女孩,再也没了超越的机缘,哪怕只还有一分之差。那年代中的一些事情,虽然微小,却是那年代中怪异浓烈的一股气味,永永远远地铸成坚硬的遗憾,在我的人生中弥弥漫漫,根深而蒂固。在那个年代读书,二年级升三年级时,只需要背诵五条毛主席的语录;三年级升四年级时,大约是需要背诵十条或是十五条。其间为了革命和全国的停课闹革命,还有两年没升级。没有升级,也依然上学,学习语文,演习算术,背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和那老的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与《愚公移山》。今天,回味那个年代,其实我满心都充盈着某种快乐和某种幸福的心酸。因为没有学习的压力,没有沉重的书包,没有必须要写的作业,也没有父母为儿女升学的愁忧。伴随我童年的,除了玻璃弹子、最高指示和看着街上大人们的游行,还有跟着学校的队伍到村街上庆贺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这都是一些快乐的事情——就是到了今日与现时,这些欢乐也意味无穷着。然而剩下的,是永不间断的饥饿和寂寞,下田割草和喂猪与放牛。这让我感到了乡村的无趣和疲惫,土地的单调及乏味,仿佛葛藤草蔓般缠在我身上。好在着,岁月中夹缠的却久远的幸运,就是直到我小学毕业,那些住在乡村的几个“市民”户口的漂亮女孩,她们总是与我同班。她们的存在,时时提醒着我的一种自卑和城镇与乡村必然存在的贫富贵贱;让我想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城乡差别,其实正是一种我永远想要逃离土地的开始和永远无法超越的那一分的人生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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