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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洋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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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记忆最为深刻的,约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大伯家里有八个孩子,六男二女,加上大伯和大娘,共是十口之家。那时候,中国刚从“三年困难时期”一梦醒来,大伯就开始忍着饥饿,挑着他的织洋线袜子的机器,到山区去走街串巷,在一庄一街的村头,在一户一户人家的门口,放下他那为生存而沉重的担子,擦着额门上的汗珠,扯着喉咙高声大唤:

“织袜子啰——”

“织洋袜子啰——”

不知道大伯是如何领着我的大娘和他们一溜儿的子女,安然度过“三年困难时期”的。村里的老人们常常向后人述说,他们因为饥饿去村头挖吃黄土的人生;说他们如何用斧头菜刀,去剥砍树皮熬汤的经历;说村里每一张脸和双腿首先浮肿的人,腿上脸上,都如塑料薄膜的袋子装满了水;说山坡上饿死的死尸,几天间无人抬动,活生生地僵在荒野,天空中盘旋的饿鹰,常会俯冲下来,去那人尸上啄食。

现在,我的大伯已经去世三年了。八十岁的大娘,也因糖尿病和小脑萎缩等,变得沉默于世,言语不清。我后悔,没有在还来得及时,去询问他们在那特殊的三年岁月里,是如何带着一群孩子,熬过了那整个中国都在超越极限的极度饥饿中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想,我错过的不仅是一场纪实的答问,一定还是一场泱泱大国的农民为了生命和亲情,用活着的信念,去抗争饥饿与死亡的一部生命的史诗。而今,我的脑海里,没有多少大伯为他和一家人活下去而抗争和忍耐饥饿的画面与细节,但却总是响着大伯那沙哑而洪亮——为了一家人活着,并尽力让子女们吃饱肚子在山脉上和无数村头的大叫:

“织袜子啰——”

“织洋袜子啰——”

大伯的那架由许多齿轮、钢架、挂针、挂锤和摇把组成的机器,只要把机织的纺线四通八达、有秩有序地缠缠绕绕,绞动摇把,就能织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袜子来。因为那机器源自外国人的发明制造,因为织袜子的白线必须是机织的洋线,而非乡村民间的那种笨机的手纺线,所以那织袜机就叫了洋袜机,那袜子就叫洋袜子。随同那时被称为“洋”货的,还有洋火(火柴)、洋钉(铁钉)、洋灰(水泥)、洋车(自行车)、洋镐(铁镐)等一系列与外国人相关的日用品,因为一个“洋”字,就有了时尚和品质,有了与众不同的风尚和气度。也所以,大伯织洋袜子的机器和手艺,自然是远近闻名,遐迩知晓。他不仅每年冬天都挑着担子到东西两山的深皱中,为那些连买个铁钉都要跑几十里山路的农民织袜子,就是到了年关将近,他不跑山里,也要把那机器架在村头或者大门口,为路人和同村的邻人们,织些白筒洋袜子。

当然,给同村人织袜子,大伯一般是不收费用的,也不要任何别的物换与报酬。他所收的或还的,只是世间人情和乡里之间为生存彼此的扶帮和照应。只有为陌生的路人织袜时,他才收取些微的零用以补年关的家缺。

我替大伯绞过那织袜的机把儿,沉重沉重,叽叽作响,织一双袜子下来,胳膊便有了胀裂的酸疼。可是,大伯却用他将近十年的时间,挑着那副担子,绞着那沉重的把儿和他与子女们生命存活的本基,每次天不亮就挑着机器出村,三天五天后的落日时分,又挑着担子回到村子里。

大伯离开村子时,担子的一边是那沉重的机器,一边是较轻的洋织白线和他的粗谷干粮。因为这轻重不均,他的扁担在肩上就总是一端要长些,一端要短些。然而大伯回来时,他的担子有些均衡了,扁担的中部差不多移搁到了肩膀上。原来一端的那些白线没有了,干粮也尽了,可装干粮、白线的布袋里,会装上半袋黄玉米、红薯干和一些大豆、绿豆什么的——这是他为人织袜子的换取和报酬,是我那些叔伯哥哥、弟弟、妹妹的口粮和生存。然而我和我的叔伯兄弟及姐姐妹妹们,那时并不怎样看重那条帆布袋里的粮食与杂谷,而是更为切切地看重大伯用手捂着的他的上衣口袋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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