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1/1)
新乡的火车站,直到今天也谈不上繁华和现代。三十年前,那就更不用说什么现代繁华了。在城中心的一隅里,候车大厅如一个没有码满货物的库房样,凌乱的铁木候车椅,有的完整无缺,有的折损残破,不是断了铁制的椅腿,就是少了椅座上的靠背。我和四叔及书成哥哥在那儿坐一会儿,四叔去给我买了一包饼干,让我在车上饿了吃,然后我们就提前进站了,为的是怕我匆忙漏了车,还希望我早人一步先上去,也许能占一个座位打瞌睡。
火车站里虽然冷清空旷,宛若荒野,但铁轨却是成双成股地如麻花样在夜里扭着和摆着。每两股火车道间砌下的站台,都是水泥石礅垒制的,破损的边沿,如乡村田地陷塌了的埂。月亮是着月牙状,忘记是上弦还是下弦了,只记得它明亮朦胧,匀速走动,时而在了云后边,时而又躲着游云走在浮空里。这时候,乳白的光亮,凉爽有趣地洒在道轨上,宛若是清水浇在匀美的柳枝杨条上。有一股机油的味道,浓烈亲切地从那道轨线上弥上来,漫在站台上,如朝气散步在晨时的光明里。站台上的灯,月亮出来时,它就知趣地暗下来;月亮隐去时,它又晓理通达地亮起来。我们叔侄三个,站在月台中间的空荡中,借着那灯光,也借着那月色,彼此都看着,也扭头看着天空、铁轨和闲散伏卧在远处黑魆魆的几节货车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些啥。直到广播中唤叫着我要乘坐的那列火车马上要进站,似乎才意识到,我要和书成哥、四叔分手了。我要去求取一桩惘然、不可能的功名利禄了。这时候,大家急起来,如同想起来,还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做,不说不做就仿佛再也没了时辰机缘了。哥哥提着我的行李,一再地在站台边上走来和挪去,好像他知道某一节车厢会停在哪一段、车门会在哪儿打开一样,所以他要恰好准确地找到那节车厢的开门处。而四叔,什么都是经了思考准备好了的,却又像忽然因为火车要来了,才猛地想起般,从口袋中取出零零碎碎,却叠得齐齐整整的一沓儿用书纸包了的钱,慌慌忙忙朝我手里塞着说,那是一百元,让我拿回去给我父亲或母亲;说我走得急,无法去矿上结账取工资,那一百元是他给他的哥哥、嫂嫂的;说他从不到二十岁到水泥厂里做工人,二十几年月月有工资,却很少给过他的大哥、二哥一分钱;说这是他给我父母,他的哥嫂的补贴和零花;说待到了月底后,他再把我的工资全部领出来,到了年底他回家过年时,把钱如数捎回去。
我当然不能接了四叔的钱。他虽是在外有工作的人,是被我曾经看作的一个城里人,可在我跟着四叔干活的两年间,我用将近七百天的时间,感受了四叔的烦恼和苦闷、拮据和尴尬,知道了他虽是一个工作在外的人,却又是心里、手上都装着、抓着城乡的双重苦恼的,宛若一个人悬在半空左右手都抓着荆棘一样不能松开来。
不能松开来,不要说手里抓的是荆棘,就是左手右手都抓了烧红的铁,那是命运安排的,你也只能抓着去。
我明白,我不能接了四叔的钱,可我们在站台的灯光中推来让去时,四叔眼睛湿润了。别的旅客也都用力把目光朝着我们瞅。这时我的书成哥开口说话了:“接着吧。四叔给你你就接着吧。”说着话,书成哥还给我递了个让我接的眼色和手势。
我便接了那一沓儿钱。
火车像是因为我终于接了那钱它才及时到了一样,未及我把那一卷儿热乎乎的钱装进口袋去,火车便“哐哐哐”地歇在了我面前。尽管没有人跟我抢着上火车,叔和哥还是推着我的后腰和屁股,一下把我托着捧到了火车上。
火车走了时,我从一个车窗把头探出来,和叔与书成哥招着手,又把那包在书纸中的一沓儿钱扔到了四叔怀里去,并且大声唤着说:“叔——这钱你留着,星期天你和书成哥到市里好好买两套衣服穿。”
唤着话,火车渐远了。
在四叔接着那钱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猛地站在了一处灯光和月光的明亮里,脸上僵着的表情,像从水中捞出来拉展开来的一块深色蜡黄的布,两行线似的眼泪,雨柱一样挂在他脸上。火车渐远后,我在夜里招着的手,慢慢停下来。四叔和书成哥的影子在那模糊中,越来越小,成了那个世界的两个尘粒般的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