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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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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的人生是没有理由考上大学的。

年底四叔又回家探亲时,我低着头对他说了我没有考上大学后,四叔笑了笑,接着道:“要么还跟我去厂里做工吧。”

我很坚决地说:“我下年想当兵。”

后来,我果真当兵了。

进城了。

退伍了。

退伍后,因为自己热爱文学又被部队招回军营提了干,并且找了个城里姑娘成了家。结婚时我给四叔写了一封信。在四叔的回信中,四叔说了许多恭喜的话。而他反复在信中强调的,是让我“好好过日子”。说人生重要的,莫能超过“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了”。这时是一九八四年,我对文学的热爱如同爱我的妻子般,对小家庭的眷恋也如同眷恋我的写作般。虽然发表了几篇小说的习作,种下的却是成名成家、出人头地的膨胀欲望和贪念。为了在河南开封的《东京文学》上发表一篇小说,我曾经提前数天,伙同两个战友,把商丘军营花房中养的盛开的茉莉偷出来,育在我宿舍的窗台上。到了周末,抱着那盆几十斤重的大花盆,从商丘火车站不需验票的偏门走进去,把花盆放在火车车厢的过道里,自己一会儿从这节车厢走进那节车厢里,一会儿又闪进厕所躲着查票的列车员。待终于过了两个半小时,火车停在开封车站后,便匆匆抱着花盆下了车,不是严正地验票出车站,而是沿着铁路一直向前走,直到走进一片庄稼地,然后再从庄稼地里走进古都开封市,和妻子去见面,也和妻子一道抱着那盆花,送到《东京文学》的一个好友编辑家里去。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因为对家庭和文学的投入和狂热,让我不去顺理思忖“乡下的日子”和“城里的生活”那问题,也不去辨析自己成家立业后,过的是“日子”还是“生活”那问题。所以,四叔写信让我完婚后“一定把日子过好”的话,我并没有深究和思虑,只把它当成了长辈的一般交代和嘱托,也没去想四叔为什么要反复强调“过好日子”的话,更没有去想,那些年四叔的生活是“生活”还是“日子”的区分和混淆。直到有一天,我出差拐回老家里,四叔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四叔退休了,知道四叔已经五十八岁了。他退休回来由女儿素苹接了班,而他自己完全从新乡回到老家赋闲在那一隅村落和院里。

那时候,四叔的五十八周岁退休在家像一湾河水突然地掉头逆流一样,让我觉得唐突到无法相信和接受。我不敢相信,原来在工厂行走生动、时常加班的四叔已经将近六十岁。不敢相信,原来满头乌发的四叔竟是满头白发了;原来说话声音洪亮、满面红光的四叔,这时说话有些气喘了,脸色也有些萎黄了。这让我想到我们这些做晚辈儿女的,总是要把父母对我们少年的疼爱无休止地拉长到青年和中年,只要父母健在,就永远把老人当作当年三四十岁的壮年去对待,永远把自己当成少不更事的孩童去享受父母给我们的心怀和疼爱,哪怕自己已经是壮年,而父母长辈们已经步入老年的行列里。因为这种疼爱河流一样渊远而流长,我们便以为那疼爱是可以取之不竭的;因为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所以我们也并不把那爱放到心上去。许多时候,甚或把那疼爱当作累赘和包袱,当作烦琐和厌恶,想把长辈的疼爱扔掉就像扔掉长在我们背上的瘤。直到有一天,长辈老了,父母病倒了,我们才明白父母和长辈,都早已为了生活和儿女、日子和琐碎,精疲力竭,元气耗尽;而我们,也已经早就不是了少年和青年,不是了青年和壮年。

对父母和长辈生命的疏忽,如同我们常年在暗暗吮吸着父母和长辈的血液而当作可有可无的水。到了这时候,我们想起我们原是父母的儿女了,是长辈的晚辈了。父母和长辈,在此之前,他们为我们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可我们,能做的一切却都不是为了他们呢。现在,他们年迈了,不能下田耕作了,不能到车间工作了。而陪伴他们的,只能是赋闲的无奈和一日日的衰老时,甚或从他们迎面走来的日子里,只能是疾病和死亡时,我们该明白我们的角色不光是自己儿女的父亲和母亲,不光是妻子的丈夫、丈夫的妻子,不光要为自己的事业、贪念努力和钻营,我们还应该把我们欲望中的努力拿出那么一丁点儿给他们,把我们十个指头中的二十八节指骨分出一节来,让他们使用和抚摸。应该让他们清楚地感觉到,他们这一生,是确确凿凿生过儿女、养过儿女、有着儿女的。

我们应该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和生活一样,让他们的生活过得确实和日子不一样。

我想到了我结婚时,四叔一再强调要我把日子过好的话。想到了四叔这一生,在日子和生活中摇摆、苦闷,甚或是挣扎的尴尬和劳累。想到他终于退休了,可以在人生中好好喘口气,就像河流上总是漂来荡去的船,终于可以靠在岸上躲风避雨地平静了,可以从那船上走下来,抽支烟或者不慌不忙地喝口小酒了。

四叔是个爱喝酒的人。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品行周正,为人敦厚,非常孝顺体贴他,孙子、孙女也都每天异常可爱地围在他身边。每月有着一笔退休金,大半生都因为“一头沉”的生活和我四婶天南地北地分居着过。退休了,终于可以团聚在一起,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了,且四婶又是最能体贴四叔的。我以为四叔是终于过上平静的幸福生活了,可回去和我四叔在我家面对面坐了两个多小时,说了许多有关人生厌烦的家常话,及至谈到他的生活时,四叔的脸上怔一下,挂着僵黄的笑,用很轻的声音说:“在外大半生,真回到老家觉得哪儿都还不适应。”

接着沉默一会儿,又轻声补充道:“主要是觉得和谁都说不到一块儿。”

我一时不知该应和什么了,也没有理解四叔这两句话的真正想法和含义,只是在四叔走后才隐隐觉醒到,四叔这一生,他是一个在外漂泊的人。在城市,他是一个乡村人,他因为根在农村而很难真正融进城市里;在农村,他是一个城里人,他因为离开土地过久,身上的多半血液都已城市化,所以也再难真正成为一个乡村的人。他是我们这个社会城乡夹缝中的生存者。如果城市在乡村人眼中是高悬的天堂,而农村是土地上的地狱的话,他将近四十年的最好人生,都是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生活和生存,已经成为他熟悉的、不可更改的生活往复和状态,正如被挂在树梢笼子里的鸟,它在那梢上的笼里生活了将近一生后,在它年老时,你把它放出来,它既无法适应蓝天,也无法适应大地了。它所能适应的,只能是树梢上的天空和阳光,只能是随梢摆动的和风与细雨。四叔也这样。他既非一个城里人,也非一个乡村人。他一生过的既不是城里人的生活,也不是乡村里的日子。他是居住在城市的一个乡村人,是那个城市没有身份证的长期暂居者,在城市楼群的缝隙中,过着非城非乡的生活和日子,终于有了独属于他和他那样的群体的生活和方式。他们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有自己言谈的主题和意识,有自己对人生、命运、国家、民族这些巨大的无法把握的命题的解答和体会,也有他们自己对油盐酱醋和儿女情长的理喻和答辩——他们是一群离开土地,为了到城市淘金而一生都在物质上困顿、精神上颠簸、乡愁上千转百回的人,是我们这个民族中世世代代离开土地到了城市的乡愁者,也是因为乡愁的牵扯而无法真正融入他地城市的流浪者。没有乡愁的人,是我们这个民族中的幸运的人。拥有乡愁的人,对于写作是一笔财富,而对于生活和日子,却是精神的累赘和臃肿。拥有乡愁的牵扯而你不写作,那种浪费就像拥有大把粗制的金条,可自己连一个精美的戒指都没有。

当然,拥有乡愁的城里人,最幸福的是那些奋斗的成功者,达官贵人、巨贾商人,因为自己曾经出生在某一块土地上,那块土地曾经给过他无尽的辛酸和回忆。有一天,哪怕他已经多少有些年迈了,可他终于成为一个离开土地的成功者,金轿红顶,前呼后拥,无论是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土地上省亲探望,重温旧事,还是人生途中最为得意的锦衣归里,叶落归根,这都是人生的一种兑现和目的,是最后辉煌演出的谢幕和返场。可是,对于我四叔,却不是这样。他一生平淡,过得拮据而急迫,在外工作四十年,达到的目的只是把儿女养大了,给他们盖了迅速过时的土瓦房,和许多在家种地的人一样。而有所不同的,却是那种被挤在楼群缝间的生活和方式,在成为他血液中必不可少的流动时,这种生活方式不得不被切断或者改变了——住房、卫生、医疗、街道、公交、商店,下班后的那种和老工人们相聚的谈天与说地,品茶与饮酒,还有即便一生不去却总是伸手可及的超市、大厦、电影院、白领公司和匆匆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城市里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以及总是被父母开车接送去上学读书的孩子和车流,这些表面看来和四叔的生活没有任何关联的“他”和“物”,当四叔到了只能在心里遥想它们时,他明白了它们和他密不可分的联系了,早就融进他的生活、生命和血液之中了。尤其是在那种环境中已经成为四叔的连四叔自己也理论不清的、被生活方式养育着的人的精神和灵魂,如同一个一生都在寺庙中晨钟暮鼓的僧侣或尼姑,寺庙在时他或她并不觉得寺庙是他或她的精神或灵魂,他们只觉得寺庙的古树旧砖就是他们的家。可是有一天,倘是寺庙突然坍塌了,不在了,被人搬走了,或是庙还在,他们被赶到了庙门外,他或她被置于了田野或几棵古树旧砖下,到这时,他们才真正明白那庙、那砖、那单调乏味的晨钟和暮鼓,不仅仅是他或她的家舍房屋和生活,而且还是他们真正的精神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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