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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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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村子很小,只有一百来号人,谁家要是出了什么事,五分钟后就都知道了。

从村头走到村尾,只要十分钟的时间。一些人兴致勃勃地来这里旅游,十分钟之后就很失望地回去了。

不过,总会有一些陌生人到我们这里来。

那天,就来了一个陌生人。

每当村里来了什么陌生人,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我们。我们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村子中央那个小卖部是我们每天聚会的地方。小卖部里廉价的酒,让我们每天都烂醉如泥,等太阳落山后才摇摇晃晃地各自回家。

那天上午,来到小卖部门口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有点奇怪。我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等到一个人影。小卖部的售货员是个女的,叫卓玛。年龄跟我差不多,比我们村里那些个女孩漂亮多了。也许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她不太爱理我们。她不是我们村里的,她是村长带来的。村长开了这个小卖部,自己又不会算账,就把她给雇来了。听村长说她算盘打得很好,但我们从没见过她打算盘,那个算盘一直在柜台边上放着。一些人说,过段时间她就要离开这里。

我喝酒喝得有点上瘾了,每天这个时候不喝上几口,就有点坐立不安。我故意摸了摸我的上衣口袋。我的口袋让我很失望。其实,我知道我的口袋会让我大失所望的,从昨天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口袋里一文不名了。我只好等别人来买酒喝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有点暖和,我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了离小卖部门口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那棵歪脖子树上还挂了许多哈达之类的东西,这里的人们相信那是一棵神树。那棵树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那些祈祷者无休无止的祈祷疲惫了。

没有了上衣,我显得有点精神。我走进了小卖部。售货员卓玛在嗑着瓜子,她把瓜子皮吐到前面的水泥地上,地上白花花一片。

我看着她脸上堆起了笑。她只是继续嗑着瓜子,没有理我。

我笑了笑对她说:“能不能赊我一瓶酒,我明天就把钱给你送来。”

她几乎连眼睛也没抬一下,在吐瓜子皮的缝隙吐出了两个字:“不能。”

我看了她一会儿就出去了。

太阳升起很高了。外面还是没有一个人。那棵歪脖子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蔫不拉几的。

我看见树底下有个破桶,就提起来走到了不远处的井边。

这口井是我们这里的第二口井。第一口井里淹死过一个小孩,后来人们把它给填平了,还请了村里寺院的喇嘛念了几天经。但是后来,有人说那个小孩的阴魂游荡在那口井的附近,到了晚上很多人不敢从那口井旁边经过。有时候我喝醉酒从那里经过时也有一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从那口井里打出了水。水桶里一只青蛙呱呱地叫着。我们这里的人对青蛙怀有敬畏之心,认为它是龙的子孙。那只青蛙似乎在看着我,凸出来的眼睛有点挑衅的意思。我和它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讨好似的对着它笑了笑,把那桶水倒回了井里。我听到从井底传来了青蛙的呱呱的叫声。

等那呱呱的叫声消失之后,我又重新打了一桶水。这桶水里面没有青蛙。我有点侥幸地赶紧把水倒进了我的破铁桶里。那只破桶开始漏水了。我提起漏水的桶跑向那棵歪脖子树。

跑到歪脖子树边上时,桶里只剩半桶水。我把水全部倒向那棵树,然后看着它。我眼看着那棵树在我的面前精神多了,它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太阳似乎被一块云挡住了。那棵歪脖子树蒙上了一层阴影。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回头看时,看见一个人正往小卖部这边走。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陌生人。

我没有站起来,蹲着等那人过来。

阳光又回来了。我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张三十岁左右的脸,一副疲倦和哀伤的神情。

他走到小卖部门口就站住了。我以为他会跟我说话,但是他没有跟我说话。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里面取出一根抽了起来。

我看了看他,起来向他走去。

他递给我一根烟,说:“抽根烟吧。”

我没有拒绝。我想起我的裤兜里有一个打火机,就拿出来自己给自己点上了。

他只是抽着烟,不说话。

我把烟抽到一半,终于忍不住说:“你从哪里来?”

他说:“我从一个很大的地方来。”

我说:“哦,我知道了,你是从大城市来的。”

他也没说什么,继续抽着烟。

我看他有点奇怪,就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却说:“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是来找个人。”

我仔细看了看他说:“你找什么人?”

他说:“一个女人。”

我说:“我们这个地方很小,没有多少女人。”

他说:“我要找的女人叫卓玛。”

我立即就想到了小卖部的售货员卓玛,说:“噢,我知道了,我带你去。”

我们就去了售货员卓玛跟前。她还在嗑着瓜子。她前面的柜台上也满是瓜子皮。

我对她说:“这个人是来找你的。”

卓玛停下了嗑瓜子,眼神有点奇怪。

我回头看时,那人已经往外走了。

我追过去说:“她就是卓玛,你不是要找卓玛吗?”

他已经走到了小卖部外面。他在阳光里站住说:“我要找的不是她。”

我说:“她也是外地的。”

他说:“不是她。”

我说:“那我们这里就没有你要找的女人了。”

他说:“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二十一个卓玛,我要找的女人就在你们这里。”

我笑了,说:“你是不是说佛经里的二十一个卓玛 [1] 啊?可那是在佛经里啊?我们这里哪有那么多卓玛?”

他说:“我看过一本书,说你们这里就是佛经里二十一个卓玛的故乡。”

我说:“哈哈,我还真没听说过我们这个鬼地方是二十一个卓玛的故乡。”

他说:“不会错的,书里这样说。”

我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嗡!敬礼圣救度母尊,敬礼速勇救度母,目如刹那电光闪,三界怙主莲花面,万千花蕊端严母;敬礼圆满如秋月,万千叠积面容母,如千星宿俱时聚,殊胜威光炽燃母……”

他说:“没想到你还会背二十一度母(卓玛)赞。”

我睁开眼睛说:“这有什么,我们这里的人都会念度母礼赞。”

他竖起大拇指说:“我背了很长时间也不会背这个。”

我又闭上眼睛更加大声地念了起来。

这时来了另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叫次多。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囊中羞涩的家伙。

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卖弄似的念度母礼赞?”

我说:“我只是念给这个陌生人听听。”

他看着陌生人,像是突然看见了他,说:“他是谁?”

我说:“他说他来自大城市。他说他来找他的女人。他说他的女人叫卓玛。”

次多说:“卓玛?会不会是我妹妹啊?”

我说:“对啊,你妹妹也叫卓玛,我怎么没想到啊!”

次多说:“我妹妹已经是个少女了,你怎么能想不到呢?我妹妹也去过大城市。”

我说:“那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看住这个人。”

次多小跑着从那口水井旁边跑去了。

次多走后,陌生人对我说:“你真不知道你们这里是二十一个卓玛的故乡吗?”

我说:“不是我不知道,我们这里真没那么多卓玛,我们这里总共才一百来号人。”

他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次多很快就领着他的妹妹来了。

次多和他的妹妹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次多指着那个陌生人,问他的妹妹:“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次多的妹妹说:“我在城里打工时,好几个男人都说要娶我,但我现在有点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

次多说:“你好好看,不要弄错了。”

次多的妹妹就仔细地看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看着她说:“我要找的卓玛不是她。”

卓玛的哥哥有点失望。

卓玛也有点失望,她看着陌生人说:“你仔细想想,你真的没有说过要娶我吗?”

陌生人说:“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

这时我特别想喝酒了,就故意对次多说:“你有钱吗?买瓶酒吧。”

次多说:“我没钱。”

我说:“我知道你没有钱,我就故意问问。”

次多也不觉得尴尬,对自己的妹妹说:“卓玛,给我们买瓶酒吧。”

卓玛看着那个陌生人说:“人家大城市来的,你们就让他买嘛。”

次多说:“陌生人,给我们买瓶酒吧。”

陌生人说:“这样吧,你们找来一个卓玛,我就给你们一百块,你们自己去买酒喝。”

次多很高兴,对陌生人说:“你说话算数吗?”

陌生人说:“当然。”

次多还是有点怀疑地看着他。

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大面额的钱,晃了晃,说:“你不是在怀疑我没钱吧?”

这时我突然脑袋开窍似的说:“我已经帮你找到一个卓玛了,你说话算数的话就给我一百块吧。”

陌生人毫不犹豫地抽出一百块给了我。

次多也马上脑袋开窍似的说:“我也帮你找到了一个卓玛呀。”

陌生人又抽出一百块给了次多。

次多的妹妹说:“我找来一个卓玛也会给我一百块吗?”

陌生人说:“当然,谁找来都给。”

次多的妹妹就离开了我们。

我对次多说:“这是一笔好生意啊,咱们找到二十一个卓玛,就能赚到两千一百块。”

次多说:“还是先去买瓶酒喝吧。”

我说:“好,先喝点酒再说。”

我和次多就进了商店。

营业员卓玛已经不嗑瓜子了,地上和柜台上很干净。

这次我没有对着她笑,直接说:“买酒!”

售货员卓玛乜斜着眼睛说:“有钱吗?”

我把那张一百块扔到了柜台上,上面的毛主席的表情有点严肃。

卓玛拿起钱仔细地看,说:“不会是假钱吧?”

我说:“毛主席还有假的吗?”

卓玛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她的微笑很让人陶醉。

我后面的次多很生气,说:“怎么,你是看不起我们没钱吗?”

卓玛收起了微笑,不理他,只是看着我说:“你哪来这一百块钱?”

我说:“从那个陌生人手里赚的。”

卓玛抬头看了看外面,我也回头看外面,但看不见那个陌生人。

卓玛就说:“买什么酒?”

我说:“最好的。”

卓玛说:“最好的五十块。”

我说:“拿来。”

卓玛拿来一瓶酒,找了我五十块。

我拿起那张五十块面额的钱仔细地看,我觉得那上面的布达拉画得很好看。

卓玛“哼哼”了两声说:“怎么了,是假钱吗?”

我笑了笑说:“我只是看看上面的布达拉是不是真的。”

卓玛“哼哼”了两声没说什么。

我把那张布达拉卷起来装进口袋说:“还能在你这儿买一瓶好酒。”

我看见次多在我后面有点急不可耐的样子,就打开瓶盖,先喝了一口,然后给了次多。

次多喝了一口,回味了一番,然后慢吞吞地说:“真好喝,喝完这个我也买个五十块的。”

我说:“嗯,是很好喝,我在很多年前喝过一次这样的好酒。”

次多突然说:“他们呢?他们怎么没来?”

我问:“谁们?”

次多说:“还会有谁们?就是每天跟咱们一起喝酒的那些人。”

我说:“哦,你是说他们啊,我也纳闷今天他们怎么没来呢。”

次多就没说什么,继续喝酒。

喝了几口之后,我俩就到了小卖部的外面。

外面的阳光很好。陌生人站在阳光里,看着前面的那棵歪脖子树。

陌生人问:“为什么这棵歪脖子树上挂了那么多东西?”

我说:“你可别小看这棵歪脖子树啊,这可是一棵神树,能给人带来好运。”

陌生人说:“你看阳光照在这棵树上多好看啊。”

次多说:“我们这里的阳光每天都这样。”

陌生人又说:“你们这里的阳光比我们那里好。”

次多说:“这里的阳光不好,这里的阳光把我们的脸都晒黑了。”

陌生人说:“晒黑了好啊,今天我要好好晒晒。”

我把酒递给陌生人,说:“谢谢你让我们喝上了这么好的酒,你也喝一口吧。”

陌生人说:“我不喝酒,我从来就不喝酒的。”

次多对我说:“我们该去找卓玛了吧?这么好的生意哪里去找啊?”

我说:“喝完这瓶再走吧,不喝点酒我提不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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