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打瞌睡的女孩(2/2)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她说:“你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说:“还没有。”
她就说:“你怎么还不找个女朋友啊?我已经有个男朋友了。”
我说:“那挺不错的。”
她说:“是挺不错,那个男孩挺喜欢我,我也挺喜欢他的。”
我说:“那就好啊。”
她说:“不过,我心里也挺烦的。”
我说:“怎么了?”
她说:“你还记得我阿爸的那个秘书吧?”
我说:“记得,当然记得。他怎么了?”
她说:“他一直在追我,每周都给我写一次情书呢。”
我说:“那你怎么办啊?”
她说:“我知道他从我上高中时就喜欢我,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我说:“其实他也不错的,上次还请我去县上吃了一顿好吃的。”
她就笑了,说:“你这人!”
我说:“我怎么了?”
她说:“人家请你吃了一次饭,就那样替人家说好话!再说那还是因为我才请的你呢!”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他人还是可以的。”
她说:“哎,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就没说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瞌睡来了,出门前我得打个盹。”
我说:“那你就在床上躺一会儿吧。”
她说:“不用,我站着眯一下就可以了。”
再次见到她是在两年以后,在她的婚礼上。她的新郎是乡上的那个秘书。他们给我发了请柬。开始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去了。
婚礼上有很多人。很多人我都不认识。那时候,她已从大学毕业,分到了我们县上的一个单位里。那个秘书还是我们乡上的秘书。
他们敬了一圈酒之后,就到了我跟前。
秘书搂着她的腰对我说:“来,我们两口子敬你一杯酒!”
我喝了酒,说了些“吉祥如意”“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的话。
她一直看着我,最后才说:“谢谢你能来!”
我笑着说:“你这个站着打瞌睡的女孩结婚我当然要来了。”
她就笑了,说:“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是什么站着打瞌睡的女孩了,从现在开始我是站着打瞌睡的女人了。”
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她说:“这个区别就大了,你还没有结婚,你就不知道这个区别了。”
我说:“是吗?”
她说:“你也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我说:“再说吧。”
她又说:“我看了你写的那些小说了。”
我说:“哎,那些都是瞎编的。”
她说:“编得挺好的,我喜欢看。”
我说:“今天你跟平时不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新郎秘书在应酬着旁边的客人。
这时,主持人把他俩给拉走了。
她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但是我一下子就记住了那眼神,再也忘不掉。
主持人让他俩给客人们介绍认识和恋爱的经过。
秘书很兴奋地介绍着,我听着听着觉得秘书的讲述中有百分之七十是瞎编的,就像我写的那些所谓的小说一样。
我站在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在新郎旁边的她。她脸上堆着一点装出来的笑,很虚弱的样子。
后来,我看见她把头靠在了新郎的肩膀上,脸上挂着笑,看上去很甜蜜、很幸福的样子。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她在站着打盹。
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
那次,我去县上办点事情,就在县城的那个十字路口见到了她。
她一见到我就站住了,她怀里的孩子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走过去,看了看她的孩子。
孩子很漂亮,不到一岁的样子。
她不太理睬孩子在哭,只是看着我。
我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是个女孩。”
我说:“长得挺像你的。”
这时,她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说:“是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说:“是啊。”
她看了一眼孩子又不说话了。
我有点尴尬,说:“他呢?”
她说:“你不知道他当了你们乡上的乡长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
我说:“没有什么事。”
她就转移了话题,说:“我请你吃个饭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我们就去了一个很安静的饭馆。
她点了很多菜,我说咱们吃不了这么多,她说随便吃吧。
我吃了一点,她一点也不吃。
我说:“孩子有奶吃吗?”
她笑了,奇怪地望着我说:“没想到你还懂这个?”
我说:“生下我后,我妈就没奶了,我爸只好买了一头奶牛。我是喝着牛奶长大的。”
她说:“挺好的。”
她毫无顾忌地把奶子露出来,给孩子喂奶。
我看了一会儿她的脸说:“你怎么了?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不开心吗?”
她说:“你看着我像开心的样子吗?”
我就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我开心不起来。”
我说:“那你怎么还跟他结婚?”
她说:“他是逼我跟他结婚的。”
我很奇怪,就问:“他怎么逼你了?”
她说:“就因为你写的那个叫‘一件小事’的作文。”
我不明白,继续问:“什么?”
她说:“你写的那篇作文的草稿一直在他手里,我上大学时他就威胁我要是不做他的女朋友就要把那件事情捅出去。后来——”
我一下子明白了,说:“没想到他会这样。”
她说:“哎,不说了,这些都是命。”
小孩又哭了起来。
她把一个橡皮的奶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停止了哭。
她看着孩子的脸,眼睛里露出了慈爱的光。
孩子慢慢就安静了,睡着了。
她把孩子放在一边看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看着我的样子让我有点不自然,就问她:“你还像以前一样站着打瞌睡吗?”
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说:“自从结婚之后,我就没有这个习惯了。有时候累了,想站着打会儿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说:“也挺好,这个习惯不好。”
她笑了笑站起来说:“我得去看我爸爸了。”
我说:“你爸爸怎么了?”
她说:“我爸病了,在住院。”
我说:“那他还是我们那个乡上的书记吗?”
她说:“你这人真是孤陋寡闻!他早就不是了,他退了都两三年了。”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去看看他吧。”
她看了看我说:“走吧。”
我在医院看到了她的父亲。
他的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我有点意外地说:“我听说您不是很胖吗?怎么这么瘦啊?”
她的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说:“哎,就这样,一下子就瘦成这样了。”
他说他早就听说过我,他还感谢我帮他女儿写了那篇作文。
我说:“我当初不应该写那篇作文。”
他说:“我当初也不应该做那样的事,可是为了这独生女我还是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设法安慰了他几句。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那样的安慰已经对他没有丝毫的作用了。
半年之后,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没有告诉我,我是从别人口里听说的。我专门去看望了她。
我去时已经办完了葬礼,家里没有多少人。
小孩在她的怀里笑着,看上去长大了一点点。
我没见到她的丈夫,就问:“他呢?”
她说:“办完葬礼他就走了,他说他的工作很忙。”
我没再说什么。
她说:“我想跟他离,但是他不肯。”
我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能过就过吧。”
她说:“这样过还不如死了。”
我想了想说:“那就离吧,有什么离不了的。”
她说:“他还是拿那篇作文威胁我。”
我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她笑了,说:“要不是那篇作文,我怎么可能认识你呢!”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
她也看着我说:“谢谢你来看我。”
我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我看着她就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过年时,我在县城遇见了她的男人。
他看上去也很沧桑。
他见到我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说:“今天有时间吗?我请你去这里最好的饭馆吃顿好吃的。”
我也笑了,说:“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那些事。”
他说:“当然记得。”
我们就去了一家高级的餐厅。
他点了很多很贵的菜,但是我不想吃那些。
我们把菜摆在桌子上,慢慢地让它变凉。
他喝了几口,脸就红了。
开始我没喝,只是看着他喝。
后来,在他的鼓动下,我也开始喝了起来。
喝完了一瓶之后,他说:“听说她父亲去世后你去看她了?”
我看着他说:“是,我去了,你不在。她说你工作忙,去了乡上。”
他说:“没错。我是在乡上。”
我说:“那个时候,你应该留下来陪她。”
他说:“她说不用我陪她。”
说着他就哭了起来。
我安慰了他几句,他哭得更厉害了。
他边哭边说:“我很喜欢她,从她上高中开始我就很喜欢她。”
说着,他抱住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抱紧我说:“我是真心喜欢她,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他说:“那她怎么就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喜欢她吗?”
我说:“你说什么呢?”
他说:“她喜欢你,我知道。”
我说:“你醉了。”
他说:“干脆你娶她吧。”
我觉得我的脸都红了,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酒就跑出去了。
一个月后,我去乡上找他。
乡上的秘书看着我的样子,在门口拦住了我。
我说:“我找你们的乡长。”
秘书说:“他现在在开会。”
我说:“我不管,我现在就要见他!”
秘书还是拦我,我就一把推开他,冲了进去。
里面确实在开会。我顾不上那么多,直接走到他面前说:“你把那篇作文还给我!”
他马上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但是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在开会,开完会我们再聊。”
我撕住他的领口说:“你现在就给我,你不给我今天就和你没个完。”
那些来开会的人看着我们俩,看得他的脸都红了,红到了脖子根里。
他生气了,也撕住我的领口想推开我。
我一拳就把他打翻在了地上。
乡里派出所的民警冲进来把我给带走了。
我被拘留了三天就放出来了。
我出来那天,他在门口等我。
他看着我说:“你确实触犯了法律,我也没办法帮你。”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说:“你不要记恨我,咱俩去喝酒吧。”
我俩又去喝酒了。
我俩喝了很多,吃了很多,也吐了很多。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他的宿舍里,早晨醒来才知道。
我头疼欲裂,根本爬不起来。
他很早就起来熬了一锅羊肉汤在等我。
他看着我说:“快起来喝个羊肉汤吧,喝了羊肉汤头就不痛了,就舒服了。”
我喝了一碗羊肉汤,果然舒服多了。
我离开时,他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说:“拿去吧,你的作文。”
我将那张纸拿在手上仔细地看,几乎认不出上面就是自己写的字。
他说:“错不了,就是它。”
我说:“我真的可以把它拿走吗?”
她说:“可以,你拿走吧。”
我有点意外地看着我。
他说:“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卑鄙、无耻的人。”
我赶紧说:“不是不是。”
他说:“其实,你手里这张纸就是我对她的爱情的证物。”
我说:“爱情这个东西真复杂!”
他说:“你没有经历过爱情你就不懂。其实,她即便没有成为我的妻子,我也不会拿这个东西去害她的。我心里对她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去害她呢!”
那张纸在我的口袋里待了一个月。
一个月里,我一直在想他给我说的那些话。
这一个月里,我经常自言自语地说:“爱情这东西真是很复杂!”
一个月之后,我去了县城,找到她,当着她的面准备用打火机烧了它。
她挡住了我,说:“让我再看一遍吧。”
我就让她看。
她很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说:“我可以留着它吗?”
我说:“这个东西不好,还是让我烧了它吧。”
她没有说话。
我打着打火机,燃着了那张油腻的、皱巴巴的纸。
那张纸在燃烧时冒出了一缕很奇怪的烟雾。
她看着那烟雾的眼神很迷离。
一年以后,她和他离婚了。
再过了一年,我和她结婚了。
她经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我要像以前一样打个盹。”
我就直直地站着,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但是过了十分钟之后,她说:“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站着打瞌睡了。”
我说慢慢会好起来的。
她就看着我笑,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她的女儿已经六岁了,叫我爸爸。我从心里觉得幸福,就像自己有一个女儿。
过了十年,她死了。她女儿很悲伤,我也很悲伤。
她死后,我经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能想到的都是些幸福的事情。
甚至,她临死的时候的样子也让我觉得很幸福。
她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她抓住我的手说:“将来一定要让女儿读大学。”
我点点头。
她又说:“你一定要教她好好写作文。”
我又点点头,微笑。
她像是记起了一些往事似的很甜蜜地微笑。
我看着她笑,眼眶里的眼泪却不停地打转,只是没有让它掉下来。
她说:“你就让它掉下来吧,这样我就能记住你对我的好了。”
眼泪最后掉到了她的额头上。
一年以后,女儿十七岁了,很漂亮,像她的妈妈。
那年夏天,我带她去考大学。每次考试,我都在教室外面等她。
那天上午考完语文,女儿跑出来了。从她的样子我看不出她考得好还是不好。
我就问她:“考得怎么样?作文题目是什么?”
女儿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说:“写得好吗?”
女儿说:“我说不准有没有写好。”
我说:“这个题目应该是好写的。”
女儿说:“这么大的题目,太累了。”
我就没说什么。
我给她零食吃,我给她饮料喝。
她好像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说:“你就让我靠着你的肩膀站着打个盹吧,就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