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想(2/2)
敬之欲言又止,有己子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事情?什么事情?”
“他本来就不会长期留在大学,本来就预定要去小地方。他在医疗部能待到今天,是因为你爸爸的怜悯。”
“爸爸的怜悯?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也没什么……”
“怎么回事?请告诉我。”
“好,那我说,但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当然不会说。”
“他曾经惹过事端。”
“事端?”
“是的。”
“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杀人。”
“杀人……”
说完,有己子赶紧捂住嘴巴。
因为有两个人坐在他们的斜前方,其中的男子回头看了看他们。
“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证据。”
“那为什么……”
“据说,他进入医疗部的第二年,去地方医院时,认识了一个已婚女子,那女子有个身患重症残疾的孩子。他过于同情那个女子,就有意识地杀害了那个孩子。”
“真的吗?”
“那孩子当时十个月大,天生手脚弯曲,连妈妈的脸都无法识别,是个严重的残疾儿,如果做手术,恐怕体力不支。”
“可怜!”
对于即将结婚的有己子而言,那并非毫无关系的事情。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但他倒霉,被手术室的护士告密,让那个女子的丈夫知道了。”
“但手术不是那个女子要求做的吗?”
“我觉得也是。但久坂什么都没说。”
“那不是没有证据吗?”
“虽然没有,但护士告发了。”
“护士为什么要……”
“好像是那个护士喜欢久坂,但是久坂和那个已婚女子亲近。”
“那是中伤?”
“也不能这么说,好像孩子的爸爸反对那个手术。”
“结果呢?”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件事最终糊里糊涂过去了,作为医疗事故和解。当地医院和我们的医疗部应该付了一些钱,当然他本人也出了。”
敬之嘬了一口有点凉的咖啡。
有己子调整心情,盯着旁边的墙壁,然后像猛然想起来什么事一样问道:“但即便那样,他是否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而做的呢?”
“或许有那种考量,但对方是一个无法自我表达的婴儿,所以没有安乐死这一说。而且,在现代医学中,安乐死还没有被正式认可。”
“但久坂先生没有恶意吧?”
“大体上是的。但是因为有他和那个已婚女子的传闻,所以事情就麻烦了。”
“那种事是真的吗?”
“久坂本人什么都没说,但无风不起浪嘛。”
虽然都是医生,还是同届,但敬之的话让人觉得他似乎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那个已婚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详情,好像被迫离婚了。”
“然后呢?”
“有人说她跟随久坂了……”
“但他不是单身吗?”
“是的……”
“告密的护士呢?”
“好像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因为那件事,久坂先生回到医疗部……出了那种事情,无法待在当地,所以他就返回医疗部,直到事态平息。从那以后,他就不拿手术刀了。”
“为什么?”
“好像失去自信了。”
“……”
“本来是个优秀的家伙,和已婚女子弄出那种事,真是个呆子。”
众人聚会时,总是默默无声地坐在末席的久坂的身影出现在有己子的脑海里。那身影虽在人群中,实则脱离了人群。
“从前出了那种事,是要被开除的。你爸爸说如果那样处罚,只会让他痛苦,于是格外开恩了。”
“那他这次去的医院是什么样的 ?”
“那里只有一个内科医生。当年的事件已经风平浪静了,所以他可以去乡下从头再来了。”
说完,敬之干咳一声,说了句“呆子”,微微一笑。
三天后,有己子见到了久坂。
现在想起来,连自己都不明白当时怎么会那么大胆。
她打电话到医疗部,自报家门,说是伸太郎的女儿,让久坂下班后出来。久坂顺从地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公园饭店的大厅。
起初,有己子本打算询问他的那件往事。“听闻当年出了那件事,想知道原委,就约你出来了。”有己子觉得这样说比较自然。
但当她见到久坂时,便失去了询问的勇气。事实上,只要见面就足够了,没必要再问那件他本人避讳的事情。
不知为何,久坂没有询问有己子约自己的原因。虽然他应该知道有己子和敬之订婚的事情,当时也没有涉及那一话题。
两人去了饭店十一层的酒吧,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以及旅行等事情。当两人并排坐在酒吧柜台前,有己子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像是早就和久坂在一起了。但他是怎么想的呢?有己子无法从寡言少语的久坂的神态上估摸出来。
也许是那种焦灼让她大胆,最后是有己子请求久坂带她到宾馆去的,就连有己子本人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只在那一瞬间,久坂直勾勾地看着有己子,很快便无声地站起来。随后他将有己子带到宾馆,占有了她还未曾交给任何人的处女之身,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得到有己子时,他却令人不可思议地面无表情,淡然不迫。
两小时后,当他们离开宾馆分别时,有己子虽然失去了处女之身,却既没有后悔,也没有悲伤。不知为何,她反倒觉得这样一来,就可以安心和敬之结婚了。
一个月后,敬之和有己子如期举办了婚礼。久坂因为有急事,没有参加婚宴。
以后,久坂没有再联系自己,有己子觉得他和有夫之妇断绝联系也是理所应当的。尽管如此,有己子心中仍有点不满。
有己子曾经两三次问敬之久坂怎么样了,他只是说“在天盐”,没有特别疑心的样子。
伸太郎在有己子结婚后的第二年如期退休,而敬之依旧留在大学,从助教升为讲师,三年前成为副教授。他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顺利地出人头地。
在这七年中,有己子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副教授的夫人,但即便如此,她依然会时常想起久坂。
那天晚上,敬之十一点多才回家。
以前不怎么喝酒的敬之最近经常受到制药公司私人诊所的接待,好像能喝一点了。即便这样,他的酒量也就是两合清酒,五六杯威士忌加水。
敬之的脸相当红,可能在饭店吃完,又去了酒吧。
有己子听到玄关处门铃的响声,急忙从客厅赶过去,伏地行礼迎接。
“回来了。”
“嗯。”
敬之看着低头的有己子,显得很满意,将包递过去。
在结婚的第四年,有次玄关的门铃响了,有己子却没有出去,因为当时她在烤肉,加上女儿真纪看电视的声音太大,没听到门铃响。
敬之在玄关等了一阵,因为有己子没出来,便暂时进家,走进玄关旁边的厕所,一直等到有己子出来。
有己子说他是个怪人,让人捉摸不定,还很较真,无论什么事情,与实质相比,他更加注重形式,这就是敬之的思维模式。不过,当他外出或回家时让妻子伏地行礼,未必只是形式主义,或许他是想通过这样来满足那种让恩师女儿服从自己的虚荣心。
“包里有饭店给的小礼品。”
“什么呀?”
“店里特制的寿司。”
说完,敬之去了书房,看完桌子上的今天的信件,回到日式房间,脱下西装,换上和服,然后来到客厅,坐在桌前。
他们的房子不是很大,砖混结构,很牢固,楼下的三个房间采取集中供暖,即便在北方也感觉不到寒冷。敬之成为副教授后,把老屋进行了翻新,有己子的娘家出了一半的钱。
有己子叠好敬之脱下的西装,回到客厅时,敬之正在桌前看晚报。女儿真纪一小时前睡觉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十一点开始的时装秀节目。
有己子倒好茶,递到敬之面前。敬之和平时一样,眼睛看着报纸,手拿茶杯喝起来。桌子上放着有己子为真纪编织了一半的帽子。
刚才敬之回来的时候,有己子从玄关看见外面小雪飘飞,但在集中供暖的房间里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有己子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嘬了一口,看了看敬之。
敬之还在看同一张晚报,上面有什么内容让他看那么久?敬之戴着眼镜,相貌端正,但面无表情。虽然相貌端正,但没有让人留恋的地方。
又嘬了一口茶,有己子按捺不住,说起话来。
“久坂家的守灵夜怎么样?”
“嗯。”
敬之这才放下报纸,看着有己子。
“去了许多人吧?”
“没有,只是家里人罢了。”
“久坂的母亲一个人住在札幌吗?”
“好像和他妹妹一家住。这次也是死在他妹妹家。”
“他爸爸原来是干什么的?”
“以前在小樽好像是个水产品的大批发商,战后生意失败,很快就死了。”
“那么他们家只有久坂和他妹妹了?”
“好像还有个弟弟。”
敬之拿出烟,点上火。等他抽了一口后,有己子继续问起来。
“久坂是长子,不照顾妈妈吗?”
“他就是个随便的人。”
丈夫说得很激动,一瞬间,让有己子有些吃惊。
“惹出事端,和来历不明的女人待在一起,他妈妈应该为他操了不少心。”
“他妈妈健在的时候,你见过?”
“曾去过他家一次。”
有己子关掉电视。
“久坂伤心吧?”
“没有,他还是平时那样,面无表情。”
敬之吐了一口烟,烟雾拖着一条细线,飘散开去。就男人而言,他的嘴唇过于红润了。
“好像他妈临终时,他也没有赶上。”
有己子想象着久坂在妹妹家的样子。也许在那里,久坂虽然是丧主,但仍像个外人一样,无声地坐在角落里。
有己子想和他见面。
见面也未必会怎样,只是见面,聊聊这七年的岁月就足够了。现在有己子已经没有往昔的大胆和自信,而且身份也不同了。
七年的岁月给久坂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
就像有己子已经为人妻,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一般,久坂应该也有了相应的变化吧。久坂给有己子的印象是看上去没有女人缘,但身边总有女人围绕,或许对于有己子的事情,他只是把它当作小情事而忘却了。
无聊……
有己子独自想着久坂,突然觉得那很愚蠢。即便结婚是个枷锁,这七年,有己子一直守护着丈夫一人。贤淑贞洁的只有有己子,而久坂或许有许多女人。而且久坂可能还像以前那样,默默无声地占有了她们。
有己子决定不去想久坂,即便想也不能怎样,只会徒然生气,虽然她这么想,但内心中又有一种天真的念头——久坂也许还想着我。对于给他处女之身的有己子,久坂未动声色,对于其他女人,他也不会动心的。说不定,久坂的心境和往昔相同。如果见面,他或许会用那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微微默认。
最终,七年间发生在两人之间的难道只有衰老吗?有己子觉得如果那样就太揪心了。
“久坂说问你好。”
敬之像突然想起来一样。
“问我好……”
敬之这次从正面盯着有己子看。有己子觉得像被责备了一样,低下了眼睛。
“明天十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你去吗?”
“我去守灵夜了,明天就算了。”
“但医疗部一个人都不去……”
“算了。”
“……”
“要不然你去?”
“我?”
敬之那茶色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算是代表我去。”
“那怎么行,那反倒会失礼的。”
很快,敬之默默地站起身。
客厅往里走是卧房。真纪一个人睡在右边,旁边隔着一点距离,铺着两个地铺。
敬之对于晚上的夫妻生活不积极。刚结婚的时候,他频繁主动地提出要求,最近则断断续续。他常在地铺上看书,有时看累了,会突然提出要求。
有己子有时刚想睡,有时已经睡着了却被弄醒,因此对房事也不太起劲儿。
那天晚上也是敬之先上床,有己子关好门窗、煤气,将灯光调暗后才上床。敬之本来像往常一样,借着台灯看书,有己子一躺下,他便将脚伸过来——这是敬之向妻子求欢时的习惯。
有己子没有回应,借着台灯的光亮,看着天花板。
丈夫的脚逐渐放肆起来。在他的动作下,有己子发觉在听到久坂消息的晚上和丈夫做爱,是让人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