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伤痕(2/2)
随着这股力量的出现,一种全新的感觉也在苏醒。有己子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
“好痛……”
雾中的影子在慢慢晃动。它的实际速度就是普通人的移动速度,但在有己子眼里却像慢镜头一样,缓慢而倦怠。因为有己子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当眼前出现这些奇妙的景象时,还误以为对方在做什么奇怪动作。
“您醒了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不太熟悉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有己子的脑海里,这个声音似乎也拖着长长的余音。
“疼……”
声音听上去是在说“疼”,可有己子并非一开始就想那么说,可能是事先准备好的语言。只是因为有人在问,所以就回答了,其间,有己子根本没有被问和回答的意识。
准确地说,是因为视网膜中的影子在动,所以自己就出声了。提问和回答之间没有必然联系。“疼”不是有己子有意识思考的结果,而是肉体上的本能的条件反射。
“不要动呀,一动就痛。”
白影走上前。当来到有己子的眼前时,她好不容易辨别出这是张人的脸。眼睛和鼻子就像是透过雨中的玻璃看到的那样扭曲,相互重叠。同时,旁边并排好几张脸,看上去都在不停地摇晃。
“疼……”
慢慢地,有己子的大脑开始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了,但一张嘴,说出的仍是同一句话。支配着有己子的仍然是肉体,不是内心。
“现在是麻醉药即将失效的时候,所以有点痛。不过马上就舒服了,您可要挺住呀。”
声音像波浪一样涌上来,然后逐渐远去。突然,有己子觉得眼前的迷雾开始剧烈地晃动,身体在轻飘飘地往下坠落,就像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昏昏欲睡。但这只是暂时的,剧痛很快又使她苏醒。
在有己子的身体里,而且是下半身,好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球在腹部周围到处乱跑。疼痛就像机关枪连续扫射,四处扩散开。
“疼……”
没有别的语言,只有这句话。有己子不想再多说什么。
“不可以,头不可以动,氧气管会脱落。”
护士在说话,但有己子只听到了声音,辨别不出意思。
“诸冈夫人,诸冈夫人。”
噼啪噼啪,一位年轻女人的手在拍打有己子的脸。有己子感觉这个声音就像打水的声音,听上去很凉快,很惬意。刚才一直以为只有一个人影,不知不觉中变成两个。其中一个比较小,另一个稍微大些。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吗?影子飘在白雾里,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请试着张开嘴巴。张大,啊——”
好像又是女人的冰冷的手触摸到了脸颊。突然,鼻子里面刺痒痒的,有己子开始咳嗽,感觉快要吐了。紧接着,从喉咙到胃都有一种翻肠倒肚的恶心。
“不要……不要……”
有己子苦苦哀求着,护士不予理睬,把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取出,重新插好,然后松开手。刚一松手,有己子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有男人的声音,女人好像在回答什么。男人的声音似曾听过。是丈夫吗?是主治医生横屈,还是久坂?如果是久坂,自己一定要穿戴整齐。如果被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以后怕是无颜见他。
“不要……不要……”
只有头脑中最单纯的想法转变成声音发出来。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很大,很厚,不是女人的手。是丈夫的还是久坂的?有己子想分清。有己子想,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了,但眼皮却异常沉重。怎么啦?眼皮简直就像被紧紧粘住了一样,动弹不得。透过迷雾的缝隙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张脸的轮廓。
“知道我是谁吗?”
低沉的声音从注视着自己的那张脸上传来。
“是我呀,知道吧?”
听过这个声音。是那个经常听到的声音。
“是您丈夫。”
年轻女护士代为回答。
“我知道了。”
看了一眼仰视着的有己子,那张注视着自己的脸满意地离开了。
两个白影子面对面地交谈着。有己子只听到声音,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雾在急速散开,眼前的视野逐渐明亮。有己子就这样注视着丈夫的背影——不太高大、身材适中,穿着合身的白大褂。
两人好像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是女的在说,还是男的在讲呢?有己子只看到一只手在两个人之间不停地挥舞着。有己子看着他们,开始想别的事情——久坂在吗?
一刹那,疼痛从下腹部袭过。
“好痛………”
无意识的叫喊声,再次从有己子毫无血色的嘴边颤抖地冒出。
那天,晚上七点多,有己子才完全从麻醉中清醒过来。
手术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的,为时两个小时。手术中,因为在进入肾脏的肾动脉下面发现了异常的血管,为了处理它们而耗费了一些时间。
手术后,护士在观察室里对有己子的恢复过程进行观察,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有己子被转到病房。当时已经快五点了。之后的两个小时,有己子仍在昏睡,只是偶尔发出低低的呻吟。
当有己子第二次苏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母亲和一名叫内藤的护士。
“您醒了!”
此时已快五点了。在以后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有己子仍在昏睡之中,只是偶尔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声。
“您醒了!”
护士俯视着有己子,面露笑容。
在床的左边有一个架子,上面倒挂着一个瓶子,黄色的液体从瓶中流出,通过一根细小的塑料管,慢慢地流入有己子的体内。
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入有己子的体内,但有己子却没有任何感觉。
“好痛呀……”
起初半梦半醒中的疼痛,在麻药失效后变成实实在在的疼痛,简直是在折磨有己子。
“刚才大夫吩咐过,我已经给您打了一针,现在没事了。”
“我想喝水。”
有己子感到嘴唇很干燥,不停地伸出舌头,在嘴唇周围舔舐。
“我来给您擦嘴唇。”
护士来到枕边,把浸过水的纱布敷在有己子的嘴唇上。
“您看,药液在滴着。等到这瓶全滴完,口渴的感觉自然就会消失。”
可眼前,这瓶药液还没有滴到一半。
“手术,还顺利吧?”
有己子有气无力地看着护士。
“听说取出很多石头。等会儿大夫拿来给您看看。”
在护士身后,小脸庞的母亲不停地点着头。
“大夫?”
“是呀,大夫。夫人的丈夫……”
护士所说的大夫就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就是敬之,一个完整的概念在有己子的大脑里组织起来。
“大夫亲自出马,绝对没有问题。”
是的,丈夫切开我的肚子。有己子突然无缘无故昂起头。
“痛……”
刹那间,电流般的疼痛从下腹部穿过。
“不行呀,不能动。”
护士慌忙按住有己子的额头,然后慢慢地把手移到她的双肩,刚才一瞬间从体内横穿而过的疼痛,持续了几分钟后,逐渐变成隐痛,然后消失了。
“手术做得很漂亮。”
“毕竟是大夫做的嘛……”
“是的,诸冈大夫做的嘛,根本不用担心。”
护士不停地鼓励自己。但是,与此无关的、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情绪封闭了有己子的心灵。这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气愤,那感觉近乎有人用粗野的穿着鞋的脚,从自己的身体上踩踏过去。踩过去的人站在那里,显得满不在乎。这让有己子感到难以忍受。
“您怎么啦?”看着有己子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护士不禁关切地问道,“您痛吗?”
有己子在床上只是摇摇头,闭上眼睛。
有己子知道丈夫为了自己已竭尽全力。也许敬之只是忠于职守,在完成任务罢了。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就是不能原谅敬之在自己身上完成这个任务。要很镇定地切开自己妻子的身体,这不是常人所为。作为外科医生,无论他对自己的技术多么有信心,也不应该这么做。
可敬之偏偏就敢这样做,他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完全就像是另外一种生物。
自己这个痛也是丈夫一手造成的。
在隐隐作痛中,有己子想象着敬之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自己体内。他切开皮肤,拨开肠子,抓起输尿管,用手术刀切开。用止血镊子夹住周围的动脉,擦拭喷出的鲜血。整个过程中,敬之肯定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还不时露出一丝微笑。
“讨厌!”
眼泪夺眶而出。
“您怎么哭了?手术已经结束了。”
护士根本无法理解有己子的心情,更不会明白有己子为何会悄悄独自流泪。
有人进来了。
“诸冈大夫来了!”
护士轻轻地拍了拍有己子的肩头。
“刚才,心情有点不好。”
“是吗?”
眼前传来敬之的声音,一个在自己的身体里搅动过的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眼泪汪汪的?”
“夫人在喊痛,刚才突然哭起来。”
“真没用啊!”
爽朗的声音在头顶回响。声音仿佛渗入伤口,疼痛苏醒了。
“我把你肚子里的石头带来了,要看吗?”
敬之的脸紧靠在有己子的眼前。丈夫的脸滑溜溜的,看上去异常白。
“是大石头,竟有五个。”
敬之的手在有己子的胸口处晃动几下。也许是装在玻璃器皿里的缘故吧,只听见石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肚子里有这些东西,当然要痛了。”
“……”
“竟然长出这么大的结石!喂,睁开眼睛看看吧。”
有己子拼命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决不睁眼。如果现在睁开眼睛,自己就输了。有己子不想输给这个炫耀着从妻子体内取出结石的野蛮男人。如果睁开眼睛,丈夫会更加肆无忌惮。
“瞧,它们就像黑曜石一样在发光啊,留它们做个纪念吧?”
“你别在这里……”
虽然觉得这样对尽心尽力给自己动手术的丈夫不礼貌,有己子还是忍不住叫起来。
“有己子,手术可是很成功的呀。”
“好啦,你出去。”
有己子紧闭眼睛。不想看,不想看——丈夫、石头、玻璃器皿……所有这一切都让人厌恶。此时此刻,无论多么疼痛,有己子都想远离大家而独处。
“你还处在紧张状态吧?”
敬之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着,听上去异常兴奋。
不论心情如何,有己子觉得身体好像在别处游荡。
有时,有己子会感到令人窒息的疼痛袭来,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术后的第二天才有所缓解。到了第三天,除了下腹部还有点热烘烘的感觉外,疼痛感几乎消失殆尽。虽说这是一个腹部手术,但只是剖开了从肾脏到输尿管中间的一部分,并没有把肠子划开,所以术后第二天就可以进食,食物是稠粥。
术后的头一两天,尿里还带着血,成了血尿;不过从第三天开始,情况好转了。
主治医生横屈在早上九点左右和傍晚五点左右会来查房,一天两次。早上检查伤口,换纱布,傍晚只是来问问病情,当有己子疼痛发作,横屈就会找机会过来探望。有己子明白,这都是因为自己是敬之的妻子,所以横屈才特别关照,敬之一般在午休或傍晚时出现。也有时是早上或晚上,时间不确定。
“怎么样,舒服多了吧?”第三天晚上,敬之回家前顺便来了一趟病房,“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还是只能吃半碗粥。”母亲告诉敬之。
“打点滴可以补充营养,没关系。”
“这孩子从小就讨厌喝粥,真不好办。”
“明天开始,可以吃一般的食物了。”
“面条什么的,可以吧?”
“没关系。像面包、鱼这些容易消化的东西,随便吃。”
“那明天,我去看看有什么鱼没有。”
“可是,妈妈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从手术那天起,您就一直跟在身边。”
在这些方面,敬之是一个非常细心周到的男人。
“手术那天晚上是有点应付不过来,不过现在没有太麻烦的事,没关系。”
“几天来,您肯定累了。怎么样,明天让妈妈休息,这里交给护理?”敬之征求有己子的意见。
“妈妈就要回去了吗?”
“以后让妈妈常来看看。”
“可是,小便……”
“端尿这事交给护理来做。护理就是做这个的嘛。”
“我不愿意让别人来做!”
“因为你是病人,所以没办法呀。”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很累,我留下。”母亲说,“打从婴儿时期开始,我就为她端屎端尿,我有精神准备。”
“一生病,就像个小孩子。”
敬之苦笑着,没有任何冷嘲热讽的意思。
的确,有己子也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小孩子了。术后,大家都安慰自己,很温柔地对待自己,不知不觉中,孩提时代撒娇的习性开始复苏。虽然伤口很痛,不能动,躺在床上也难受,但看到大家都为自己提心吊胆,有己子又感到很快乐。
“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去小便?”
“其实现在就可以了。可是身体里还插着导尿管。横屈怎么说?”
“我还没问过他。”
“如果我从旁干涉,他很难做的,就按他说的做,不会有错的。”
“他可是个非常亲切温柔的大夫啊!”母亲很喜欢横屈的真诚。
“那我回去了。需要从家里带东西吗?”
“把放在衣柜第二个抽屉里的睡衣给我带来。还有,我想看看书,拿两三本周刊杂志来。”
“知道了。”
“真纪好吗?”
“昨天好像与康子一起去百货商店了。我对她说,妈妈的疼痛已经稳定下来,明天可以去医院,她听了很高兴。”
“是吗……”
有己子突然忍不住想哭。这个时候,敬之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说了一句:“对了,久坂回来了。”
刹那间,有己子抬起头,没有应答。敬之在穿大衣,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有己子按捺住打听的冲动,注视着丈夫的脸。
“他可能会来病房看你。”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你做了手术,我想他可能会来慰问一下。”
“不要。”
有己子拼命地摇着头。
“估计这两天就会来。”
说完,敬之拿起公文包和帽子,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