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尼茨基:水(1)(1/2)
上午才过一半,他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他没有看手表——但他没在等,也没想什么,就这样过了不止十五分钟。他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半闭双眼;寂静很刺耳,恰如一种不间断的尖锐噪音。他无法聚精会神。他仍然没有意识到,听到的那声音很像警铃。他把驾驶座往后调了调,伸长了双腿。他的头感觉很沉重,好像要拽着他的身体耷拉在白热的空气里。他不打算动。他只是在等。
他肯定抽了一根烟,也许是两根。过了几分钟,他下了车,走到土沟边小便。他认为那时候没有人路过,不过,现在他也不太肯定。接着,他回到车里,拿起塑料瓶,喝了一大口水。他终于开始不耐烦了。他按响了喇叭,很用力地,震耳的声响让怒火瞬间爆发出来,继而把他拉回到现实。现在,泄了气的他可以更透彻地看清一切了,他又下了车,沿着他们刚才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假想自己会脱口而出:“都这么久了,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想什么呢?”
那是一片橄榄树林,非常干燥。野草被踩得嘎吱作响。长着木瘤的橄榄树间还有一丛丛的野黑莓;新生的枝芽支棱出来,蔓生到小路中间,绊住了他的腿脚。到处都是垃圾:纸巾,还有恶心的卫生棉,苍蝇最爱的人类排泄物。别人也会到这条路边方便。别人却不会自找麻烦地往丛林深处走;他们都很匆忙,即便在这里也很赶。
没有风。没有阳光。静止的白色天空看似一顶帐篷的天盖。天很闷热,水分子在空气中互相推挤,到处弥漫着海的气味——电、臭氧和鱼的气味。
有东西在移动,但不在远处那边细长的树木中间——就在这里,就在他脚下。一只极大的黑色甲壳虫突兀地出现在小路上;它用触角在半空试探了一下,又停顿下来,显然感知到了有人类存在。白色天空倒映在甲壳虫毫无瑕疵的硬壳上,像一摊乳白色的污点,一时间,库尼茨基觉得有一只眼睛在监视自己——大地上的怪眼睛,不属于任何身躯,超然独在,冷漠无感。库尼茨基用沙滩拖鞋的鞋头轻轻推了推泥土。甲壳虫急忙横穿过窄小的泥路,沙沙作响地冲进干枯的野草间。它消失在黑莓丛中。就是这样。
之前她说:“停车。”他一停下车,她就下了车,拉开了后车门。她解开安全带,把他们的儿子从车座里松开,单手把他抱了出来。库尼茨基一点儿都不想下车——他又困又累,尽管他们才开了几英里而已。当她抱着儿子走出他的视野时,他甚至都没扭头看一眼;他不知道自己本该回头看的。现在,他努力唤起那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试图让它更鲜明一点,更近一点——让那个画面停顿下来。他望着他们走远,走上了干裂的泥路。他好像记得她穿的是浅色亚麻长裤和黑色t恤。儿子穿的是特里科针织t恤,胸前印了一只大象,这是他确凿知道的,因为那天清晨就是他帮儿子套上这件衣服的。
走过去的时候,她和儿子在对话,但他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本该仔细听的。后来,他们就消失在橄榄树林里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应该不太久。一刻钟,也许还要久一点。他没留意时间。他也没有看过手表。他不知道自己本该留意时间的。
每当她问他在想什么的时候,他都觉得很讨厌。他总是答说“没什么”,但她从来都不相信他。她说,你不可能不在想事情。她会恼火。但他真的可以什么事情都不想——库尼茨基会感到一种类似满足的感觉。他知道怎么做。
但后来,他在黑莓丛间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他的身体在黑莓根茎边绷紧后,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那时的寂静,伴随着苍蝇的嗡响,以及他自己思绪的轰鸣。有那么一瞬间,他可以从上方俯瞰到自己:一个穿着普通的工装裤、白色t恤的男人,后脑勺有一小块秃斑,身在灌木密林中;一个贸然闯入的人,别人家里的不速之客。一个炮火中的男人,在一方是炽热的天空,一方是干裂的大地的战役中,在短暂停火的间歇,恰好陷落在阵地的正中央。他很惊慌;现在的他很想藏起来,奔回到车里去,但他的身体完全不理睬他——双脚动弹不得,没法强迫自己回到运动的状态。没法强迫他自己迈出一步。连线被切断了。他穿在拖鞋里的双脚成了锚,将他困在这儿的土地上。动用了意志力,使出了劲道,惊到了自己,但他确实再一次强迫自己往前走了。要走出那个酷热、无边的空间,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是8月14日来的。从斯普利特过来的渡轮上挤满了人——有很多游客,但大部分是当地人。当地人提的是购物袋,因为内陆的每一样东西都比岛上的便宜。岛屿滋生了吝啬。要辨认出谁是游客再简单不过了:当太阳西沉,势不可挡地落下海平线时,游客们总会跑到右舷,把他们的相机对准落日。渡轮慢悠悠地驶过零星散布的几个小岛后,似乎终于无拘无束地到达远海地带了。一种让人不快的感觉,一个无聊的惊慌时刻,稍纵即逝。
他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波塞冬”:他们预订的民宿。大胡子老板名叫布兰科,穿着一件有贝壳图案的t恤。他坚持大家以名字相称就好,显然很骄傲地带着他们穿过狭窄的石屋、上楼看他们的房间时,他一直亲密地拍着库尼茨基的背。他们订了两间卧室,连同转角小厨房,家具是传统式样的,食品储藏室是用三合板搭出来的。从窗户望出去就是沙滩和开阔的大海。有一个窗台上搁着一盆盛放的龙舌兰——那一朵大花安坐在强壮的茎叶顶端,带着胜利的姿态高升到海面之上。
他拿出岛屿的地图,考虑有多少可能性。她可能失去了方向感,回到了主路,却到了另一个地点。现在,她可能只是站在什么地方。她也有可能挥手召下一辆路过车,上车走了——但去哪儿了?从地图上来看,这条弯弯曲曲的主路穿过了整个小岛,也就是说,你可以一路开下去,不用下到海边。这就是他们前几天去维斯小镇的路。
他把地图摊在她坐过的副驾驶座上,就摊在她的手袋上面,然后开始开车。他开得很慢,在橄榄树林里张望有没有他们的身影。但开着开着,景致变了:橄榄树林渐渐变成了荒石滩,上面的干草和黑莓长得过于旺盛。白色的石灰岩裸露着,像是从什么野兽嘴里掉出来的巨齿。他开了几公里后掉头往回走。现在,他看到右边出现了葡萄园,绿得令人咋舌,园子里时不时地冒出一间间小工具棚,荒凉寂寂,空无一人。要是她迷路了,应该算得上最好的结果,因为,要是她或他们的儿子身体有恙,那可如何是好?天这么热,这么闷。他们可能需要紧急救护,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发动了汽车,沿着主路开下去。真是个白痴啊,他心想,他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他的心跳加快了。万一她中暑了怎么办?万一她摔断了腿怎么办?
他往回开,一路摁了好几次喇叭。两辆德国车开了过去。他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也就是说,渡轮即将开走。白色的船,居高临下,即将吞下所有小汽车,关闭后舱门,继而起锚跨海。一分钟又一分钟,无动于衷却越来越宽阔的大片海水将把他们隔开。库尼茨基有了一种让自己口干舌燥的不祥的预感,一种和路边的垃圾、团团飞的苍蝇和人类的排泄物有些许关联的直觉。他领悟到了。他们走了。她和他都走了。他很清楚他们并不在橄榄树林里,但他还是沿着干涸的小路跑下去,明知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却仍呼喊他们的名字。
这是维斯岛人餐后午睡的时段,小镇上几乎看不到人。就在路边的海滩上,有三个女人在放一只淡蓝色的风筝。他停好车后,仔细打量了她们一番。其中之一穿的奶油色裤子很贴身,紧紧绷在她的大屁股上。
他在一间小咖啡馆里找到了布兰科,他和三个男人坐在桌边。他们在喝一种苦艾酒,有点像威士忌,加冰块。布兰科看到他时,露出惊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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