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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尼茨基:水(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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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什么东西吗?”他问。

他们拖来一把椅子给他,但他没有坐。他用有条不紊的口气把事情原委告诉他们,还切换到了英语,但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半大脑在思考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该怎么做,好像他在拍电影。他说,他们不见了——雅格达和他的儿子。他解释了事情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他说,他四处都找遍了,但找不到他们。接着,布兰科问道:

“你们吵架了吗?”

他说没有,这是实话。另外两个男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自己也不介意喝几口。他可以品尝到那酒浸润舌头的滋味,酸酸甜甜的。布兰科慢吞吞地从桌上拿起香烟和打火机。另外三个人也站了起来,不太情愿的样子,好像在准备上战场——也许他们更想待在这儿,坐在遮阳篷下面。他们要一起去找人,但库尼茨基坚持要先通知警方。布兰科犹豫了一下。他那一把黑胡子里间杂了不少灰发。印在他那件黄色t恤上的贝壳图案以及“壳牌”字样都有汗湿的痕迹了。

“她可能下去海边了吧?”

是有这个可能。他们达成了共识:布兰科和库尼茨基一起回到出事时的主路,另外两人去警察局,打电话给维斯镇;布兰科解释说,柯米扎这地方只有一个警员。桌上的玻璃杯里,冰块还没全部融化。

库尼茨基一下子就认出了刚才停车等待的地方,并再次把车停在那里。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好多年。时间的流动和过去不一样了,厚重而苦涩,有序了。太阳从白色云层后面露出来了,空气突然变得很热。

“摁喇叭。”布兰科说道。库尼茨基用上劲道,摁了下去。

持续很久的鸣笛有如哀悼之音,像是野兽发出来的嘶吼。鸣笛停止后,余波颤动,在蝉鸣的轻微回音中粉碎了。他们穿行在橄榄树林里,时不时地大声呼叫。他们各走各的,没有相互遇到,就这样一直走到葡萄园才碰头,他们简短地聊了几句,决定把整个区域都找一遍。他们在一排排半掩在阴影下的灌木丛中翻检,一边呼喊失踪女子的名字:“雅格达,雅格达!”库尼茨基突然想到,妻子的名字在他们的母语——波兰语——中的意思是“莓果”。这个名字很普通,他早就忘了这个细节,但这时候想起来了。蓦然间,他好像置身于某种古老的仪式,污脏而怪诞。矮树枝间挂着已很饱满的葡萄,一串串的深紫色,荒谬叠加的多重乳头,他在这座枝繁叶茂的迷宫里游走着,喊叫着,“雅格达,雅格达!”他在向谁喊叫?他在寻找什么人?

他必须停下一会儿。他的侧身被木刺扎了一下。他在两排葡萄树间弯下腰去。他把头埋进阴凉的荫庇中,布兰科的喊叫声被树叶遮挡住了,变得模糊,渐而消失,这时,库尼茨基能听到苍蝇团团飞的嗡嗡声了——被安静包围的熟悉感。

过了这个葡萄园,还有一个葡萄园,两个园子间只隔一条窄窄的小路。他们停下来,布兰科用手机给一个人打了个电话。他用克罗地亚语反复重复“妻子”和“孩子”这两个词——只有这两个词是库尼茨基听得懂的,因为听上去很像波兰语。太阳变成了橘红色;巨大,肿胀,就在他们眼前渐渐衰落下去。很快,他们就能直视太阳了。这时候,两个葡萄园都披上了浓重的深绿色。两个小小的人影无助地站在那片影纹荡漾的绿色海洋里。

天黑前,主路上已聚集了好几辆小汽车和一小群男人。库尼茨基坐在标有“警局”字样的车里,在布兰科的帮助下,他回答了很多问题——在他看来都是些很随意的问题,那个汗流浃背的大个子警察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他试图用简单的英语回答:“我们停了车。她带着孩子下了车。他们就往这里——”他用手指了指,“——走了,然后我就等,大概,等了十五分钟。然后我决定去找他们。我找不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给了他一瓶温热的矿泉水,他渴到不行,一口气灌下几大口。“他们走丢了。”接着,他又说了一遍,“走丢了。”警官用手机给什么人打了电话。“我的朋友,在这里是不可能走丢的。”等待有人来接他们时,警官对他说道。“我的朋友”这个称呼让库尼茨基有所触动。警官的步话机里响了几句话。又过了一小时,他们才出发,排成松散的队形,向岛屿的中心地带进发。

那时候,肿胀的太阳已沉到了葡萄园上方,等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山顶,太阳已经西沉海面。不管喜欢或不喜欢,他们都看到了歌剧院布景般的落日美景。最后,他们都打开了手电筒。现在,天已经黑了,他们顺着岛上的陡坡往下,往海边走,陡岸一带尽是水湾,他们检查了两个,每个水湾里都有几栋小石屋,住着一些更爱离群索居的游客,他们不喜欢住酒店,情愿花更多钱住不通水电的石头房子。他们在石头搭的火炉上煮饭,或是自带煤气罐。他们捕钓海鱼,那些鱼一出水就上了烤架。没有,没人看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他们正准备吃晚餐——桌上摆好了面包、奶酪、橄榄,还有那条偏偏在那天下午没头没脑地在海里嬉戏的可怜的鱼。每隔一会儿,布兰科就会打电话回柯米扎的民宿——因为库尼茨基这样请求他,因为他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她走丢了之后,或许走另一条路线回去了。但布兰科每次打完电话后都只是拍拍他的背。

午夜前后,这群男人解散了。其中仍有库尼茨基在柯米扎镇上、在布兰科的咖啡桌边认识的那两个人。现在,他们来道别,这才做了自我介绍:德拉戈,罗曼。他俩一起走向汽车。库尼茨基很感激他们这样帮忙,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已经忘了怎样用克罗地亚语说“谢谢”;肯定和波兰语的dzi&281;kuj&281;很相似,大概是dyakuyu或dyakuye吧,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他们真该发发善心,发明一套斯拉夫共通语,宁可只用一组相似的、好读好记的斯拉夫语汇,省略语法,也好过沦落到用死板而简略的英语的窘境。

那天晚上,一条小船来到他家。他们必须撤离——洪水来了。大水已漫升到一些建筑物的二层。大水肆意穿行在厨房的瓷砖地板缝隙里,化成一股暖流从电源插座里流出来。浸水的书本胀大了。他翻开一本书,看到所有字母像化妆品一样被洗刷殆尽,留下空无一字、只有污迹的页面。接着,他突然意识到,别人全都走了,被之前抵达的一条船接走了,留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在睡梦中,他听到水缓缓地从天而降,一滴又一滴,即将变为一场短命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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