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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00荷兰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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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不算很大的数目。只是一个商人在殖民地做贸易的年收入,当然要先假设世界和平,英国人没有扣押荷兰人的商船并导致国际法律纠纷。实话说,这个价钱很公道。还要加上做坚固的木箱的成本费,以及运输费。”

俄罗斯帝国的沙皇,彼得一世,刚刚付清了这笔款项,购买了弗雷德里克·鲁谢多年来收集的解剖学标本。

1697年,这位沙皇在欧洲旅行,随行人员多达两百余人。他觊觎一切好东西,见到什么就买什么,但最吸引他的还是珍奇柜。也许,他也有某种症候群。觐见的请求被路易十四拒绝后,沙皇在荷兰待了几个月。他好几次乔装打扮,在几位彪悍随从的陪同下,去德瓦赫,去解剖学剧院,带着专注的表情观看教授巧夺天工的技法:用手术刀切开皮肉,公开展示死刑犯的内脏。他还和这位大师建立了某种朋友关系。不妨说,他们变得很亲密,鲁谢还教会了沙皇如何保存蝴蝶标本。

但他最喜欢的是鲁谢的收藏品——数百件封存在玻璃罐里、漂游在液体中的标本,人类的想象力被分解成部件,再得到全景式的展现,内脏器官组成的纯粹物质宇宙。看到人类胎儿时,他会打寒战,但又无法转移视线,被那景象紧紧攫住,看到入迷。还有神奇的人类骨骼,那堪称戏剧化的组合方式给他带去冥想般的愉悦心境。他必须将这些收藏品据为己有。

玻璃标本罐装箱了,用线绳捆紧,每一排再用麻绳固定,让马拉到码头。十几个水手用了一整天才把这些价值连城的货品搬进船舱。教授亲自监督装船,因为有人不小心毁了一件极其珍贵的先天无脑畸形儿标本而勃然大怒。平常他是不会暴怒的,全情投入尽显人体之与和谐的标本中。但现在,玻璃罐碎了,他那有名的保尸溶液全洒在了人行道上,渗到石板的缝隙去了。标本也滚落到肮脏的街面上,有两处破裂。有一块碎玻璃上还粘着标签,教授的女儿毕恭毕正的字迹仍清晰可见,黑框里的华美手写体写的是:onstru huanu acepha 。罕见的样本,非凡之极。太遗憾了。教授用一块手帕把它包起来,一瘸一拐的,把它带回了家。也许还有救。

这景象太让人伤感了——卖掉那些收藏品后,房间里空空荡荡。鲁谢教授恋恋不舍地凝望四周,注意到木搁板上有些深色的印记——在无处不在的尘埃里,立体的玻璃罐留下平面的留痕,只见长和宽,对于那个空间里放置过的东西却没有丝毫的暗示。

他现在都快八十岁了。他很早就开始标本制作,所以,那些藏品是过去三十多年的成果。有一位姓巴克的画家把他上课的情形画成了油画,那时他三十二岁,他的课是城中最好的解剖课。年轻画家出色地捕捉到年轻的鲁谢的独特表情——除了自信,还有一种商人般的精明。在那幅画中,我们还能看到一具正待解剖的人体:因为透视画法,年轻男子的尸体显得身形较短,但看起来很鲜活——肤色粉白,一点儿都不像尸体;双膝曲起,让人联想到一个人赤裸平躺时会下意识地遮掩私处,躲开外人的偷窥。那是一个被吊死的贼,名叫约里斯·凡·易培恩。执刀的医生们都身穿黑色长袍,与这个毫无防备、看似难堪的死尸形成强烈的对比。这幅画已展现了教授三十年后声名显赫的缘由——他研发的溶液能让人体组织保持相当长时间的鲜活状态。鲁谢用于保存罕见的解剖标本的溶液应该也是同一种配方。现在,他虽然感觉很好,但内心深处却担忧自己来日无多,没办法把那些标本原样复制出来了。

教授的女儿已是五十岁的妇人,用那双遮掩在奶油色蕾丝袖口里的纤细双手为父亲效力了一辈子,她刚刚吩咐女仆们去清扫房间了。几乎没人记得她的名字,扫除的女仆们都称呼她为“鲁谢教授的女儿”或“小姐”,她对此毫无怨言。但是我们记得——她叫夏洛塔。她有权代表父亲签署文件,谁也不可能分辨出是她还是他签的名。虽然她有一双巧手,有蕾丝袖口,还有渊博的解剖学知识,她却不能在历史上留名,不能与她父亲平起平坐。无论是在人类的集体记忆里,还是在教科书里,她都不会像他那样永远被人铭记。甚至标本都比她活得久,哪怕是她以极大的奉献精神预备的作品,也不会标上她的名字。所有那些美丽的小小的胎儿标本都比她活得久,在金色溶液里——保证长生不老的冥河之水——安享天堂般的生活。最珍贵的那些标本好比兰花般稀有,比常人多长了一双手或一对脚,因为她和父亲不一样,她对有缺陷的、不完美的东西特别着迷。她买通了接生婆,才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头小畸形的实例。还有先天性巨结肠,她是从外科医生那儿弄到的。各省医师都会给鲁谢教授的女儿特供稀奇的肿瘤样本、五条腿的小牛、头部相连的连体死婴。但她最感激的还是城里的接生婆们。她始终是她们的好顾客,哪怕她很会砍价。

她父亲会把生意都留给她哥哥亨瑞克。在最早的那幅画之后十三年,又有人画了一幅画,亨瑞克在这第二幅画中露了脸——夏洛塔每天下楼时都能看到这幅画,画中的父亲已是成熟的中年人,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西班牙式小胡子,戴着假发;这次他手持手术剪刀,刀的下方是已被剖开腹腔的婴儿。腹壁向两边摊开,露出了内脏。那总让夏洛塔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一只洋娃娃,白瓷做的小脸蛋,布头做的小身体里填充了木屑。

她终生未嫁,也不曾为此烦恼;毕竟,她已把毕生心血献给了父亲。她也没有子女,除非,你把那些漂游在酒精里的苍白又美丽的小东西们算上。

姐姐蕾切尔倒是屈从于婚姻了,她一直为此遗憾。她俩曾一起为标本制作做准备工作。但相较于科学,蕾切尔始终对艺术更感兴趣。她从来都不愿意让双手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闻到血腥味还会觉得恶心。但她会用花卉图样装点标本瓶。她还构思了用骨头拼成的复杂构图,尤其是那些最小的骨头,还会起个花里胡哨的标题。但她后来跟随丈夫搬去德瓦赫了,家里就只剩下了夏洛塔,兄弟们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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