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0荷兰盾(2/2)
她用指尖拂过木搁板,留下一道印子。很快,印子就会被顺从的女仆们擦拭掉。失去那么多藏品,她觉得非常难过,因为她为它们倾尽了心血。她扭头朝窗口看,以免仆人们看到她落泪;她看见窗外平凡无奇的城市光景。她很担心,怕那些玻璃罐在遥远的北方帝国里得不到妥善的存放。封存瓶口的漆蜡有时会因为保存溶液散发出的蒸气而松脱,只要有一条缝隙,酒精就会挥发。她把这件事写在附在藏品中的信里了,用拉丁文,详尽之极地写成了一封长信。可是,那儿会有人读懂拉丁文吗?
今晚她会睡不着的。她那样的担心,宛如刚刚目睹亲生的儿子们启程去远方的大学。但经验告诉她,治愈忧虑的最好办法就是工作,为了工作而工作,那就是工作的快乐和回报。她嘘了一声,让打扫的女仆们安静,她们都很畏惧她那严厉的样子。她们肯定认为像她这样的人必会直升天堂。
可是,她的天堂是什么样的?在解剖学家的天堂里,她会发现什么?那里黑暗又无趣;他们一动不动地聚在周围,站在开膛剖肚的人体旁边,只有穿着黑衣的男人,几乎都隐没在昏暗中。雪白的衣领微微反光,将他们的脸孔微微照亮,你可以看到满足的表情,甚至是一种胜利感。她是孤独的,她不介意身边有没有人。她也不关心失败或成功。现在,她大声地清了清嗓子,让自己鼓起些勇气,裙摆掀起一团灰尘,她走了出去。
但她没有回家,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走向海边,走向码头,过了一会儿,她远远望见东印度公司的货船上细细高高的桅杆了;那些大船停泊在岸边,船与船之间飘荡着一些小船,帮忙把货物挪上码头。大圆筒和柳条箱上印有“voc”标志,有的标志是用钉子敲上去的。晒黑的半裸男人们浑身是汗,把一箱箱胡椒、丁香、肉豆蔻搬上厚木板。大海的气息又咸又腥,在这里还多了一点肉桂味儿。她沿着水岸走,一直走到能远远看到沙皇的三桅船的地方;她快步走过去,因为她甚至不想看它一眼,不能去想象那些标本罐此刻都在鱼腥臭味散不尽、阴暗又肮脏的甲板下,也不能想象那些陌生人用陌生的手去触碰它们,它们要在那种地方待很多天,没有光亮,没有任何人的目光凝视它们。
她加快脚步,一路走到码头边,看到那里的船只都已做好远航的准备,很快就会驶入丹麦和挪威的海域。这些船和东印度公司的船截然不同:豪华装点,漆成了明艳的颜色,有塞壬和神话人物造型的古典大帆船。这些船实在是简单,粗野……
她刚好遇到招募的场景。岸边支起长桌,两个穿黑衣、戴假发的官员坐在桌边,面前是一队人数可观的征募者——都是从附近村庄来的渔民,各个衣衫褴褛,至少从复活节到现在都没刮过胡子,没洗过澡,头型都很长。
她的头脑里跳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她可以换上任何一种男人的服饰,用臭烘烘的油涂抹肩头,再涂黑脸庞,剪短头发,然后走进这个队列。时间总能仁慈地灭除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她自己不好看,再加上两颊已垂垮,嘴边已有两条括号般的法令纹,她完全可以扮作男人。婴孩和老人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所以,还有什么会阻止她?笨重的长裙,一层又一层的衬裙,束住她可怜巴巴的稀薄头发的很不舒适的头饰;她那又老又疯狂的父亲,尽显贪婪地用干瘦的手指把木桌上的一枚用作持家的硬币朝她推去?在他精心伪饰的疯狂背后,究竟是谁竟已决定他们要从头开始,再做一屋子的标本?——还要她做好准备。他们要在几年内复制那些藏品,付钱给接生婆们,要她们好好留意,别错过任何一个死产儿或流产儿。
她明天就能办成这事;她早听说东印度公司缺水手了。她可以混上那些船,让船带她去特塞尔,那儿有一整个船队在等待起航。公司的商船都能很装,大肚子,实墩墩的,能装多少就装多少——丝绸,瓷器,地毯和香料。她可以像老鼠般轻手轻脚,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高大,强壮,还可以用一卷帆布把胸部束平。就算事情败露了,他们肯定已经到公海了,在前往东印度的半途——那时候,他们还能拿她怎么办?顶多就是到某些已经开化的地方把她赶下船,比方说:巴达维亚,她在雕版画上见过那儿的风光,显然会有成群的猴子跑来跑去,还会坐在房顶上,终年都有水果成熟,好像在天堂,而且那里那么热,谁都不需要再穿长袜。
她这样遐想着,幻想着,但后来就被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他赤裸的肩膀上,赤裸躯体上的文身五彩缤纷,画的大都是船、帆、深肤色的半裸女人;这些文身必定代表了很多次旅途和很多个情人,这个男人好像把一辈子的经历都披露在身上了。夏洛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男人把灰色帆布缝制的大包裹甩上肩头,扛着几袋走下长木板,木板那头的船不算大也不算小。他肯定感觉到她的眼神了,因为他飞快地朝她看了看,但没有微笑,也没有皱眉头,因为她根本不入他的眼。一身黑的老女人。但她无法将目光从他的文身上移走。她看到他的肩头有一条鱼,巨大的鲸鱼,因为水手的肌肉在耸动,她觉得那条鲸鱼也是活的,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共生态和这个男人活成了一体,活在他的皮肤上,永永远远地黏在那里,从他的肩胛骨游动到他的胸口。这个庞然而强健的身体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她感觉到双腿松缓下来,变得沉重,身体从下面敞开了,就是这种感觉——敞开了,向那个肩膀、那条鲸鱼敞开了。
她咬紧牙关,咬得太狠,头都痛了。她开始沿着运河向他走去,但走到近前却慢下来,停下了。她被一种奇异的感受镇住了,好像这里的水漫上了岸。慢慢地,先用第一波试探可以扩张的范围,继而大胆地倾洒到石板路上,眨眼间就漫上了最近的那户人家的门阶。夏洛塔分明感受到了那种元素的重量——她的裙摆浸饱了水,铅一般重,令她寸步难行。她感到这股洪水冲入身体里的每一方寸间,看到小船在惊吓中撞向大树;它们能在湍流中让船头对准浪尖,此刻却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