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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芬妮·索利曼致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的第三封信(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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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陛下忙于繁重国事,故而无暇回复。但我不会放弃,为了乞求您的恩准,再次修书一封。上一封信已是两年前的事,既然没有得到回复,那么,请允许我再三恳请。

先父安杰洛·索利曼是皇帝陛下的忠实仆臣,声名远扬的帝国外交官,备受尊敬的智者仁人,而我,是他的独女。我要为自己祈求慈悲,因为,只要我知道先父尚未遵循基督教仪式安葬入土,我就将永远得不到安宁;然无奈事与愿违,先父的遗体依然陈列于陛下皇宫内的皇家自然珍奇馆——被填充了异物、被化学制剂处理过。

诞下吾儿后,我重病缠身,久治不愈。我担忧父亲安葬之事会和我的健康一样变得遥遥无望,现在我相信了,如果我真的能享有什么——哪怕我觉得已无望——那就只能是一丝希望。《圣经》中有形容这种侥幸的妙语:约伯说,“我的皮肉紧贴骨头,只剩牙皮逃脱了”。皮肉骨头,在这件事上,用到这些词才够贴切吧?因为——请务必容许我再一次提及细节——先父死后被剥去皮肤,掏空内脏,继而被填充异物,现在仍作为陛下的展品陈列于众目睽睽之下。

陛下拒绝了年轻母亲的祈求,但若是奄奄一息的年轻母亲,或许结果就会有所不同。我离开维也纳前去过那个恐怖的地方。因为我所嫁之人也是陛下的忠实仆臣:军事工程师冯·福伊希特斯勒本先生,婚后即遣调至我国北部边陲克拉科夫。我到了那里,看到了,或许可以说,我去探访了身处地狱的父亲;身为天主教徒,我坚信他若没有入土的肉身,就无法在最后的审判日得以复活。不管有些人会怎么想,这种信念也说明了肉身是我们获得的最重要的天赋——因为神赐而神圣。

上帝化身为人时,人的肉体就得到了永恒的神性,整个世界就是依照独立、单一的人体建构而成的。除了通过肉身,再没有别的途径进入别的人类,或是这个世界。如果基督不以人形出现,我们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先父像动物般被剥了皮,体内胡乱填塞了干草,连同其他被填充的人体,和独角兽的残骸、长相如恶魔的蟾蜍、漂在酒精里的双头婴和诸如此类的珍奇怪物一起陈列。尊贵的陛下,我眼睁睁看着人们鱼贯而入,都想亲眼看见您的藏品,我看到他们凝视我父亲的皮肤时,兴奋得满脸涨红。我听到他们赞许您有卓尔不群的勇气和活力。

陛下,您若去参观您的珍宝展,请走近他。走向您的忠臣,安杰洛·索利曼,哪怕人已死,皮依然在为您效力。那双手,曾经拥抱我、安抚我,现在已被填了干草;那张脸,曾经亲昵地蹭过我的脸,如今已干枯塌陷。那具肉身,曾经爱过,也被爱过,直到风湿病最终夺走了我父亲的生命。

就是从这条手臂上,您的御医放空了先父的血。遗骸上的标签写明了先父的姓名,证明这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时常困惑——每天晚上都让我无法安然入眠——归根结底,先父遗体(愿他安息)为何会遭受如此残忍的处置?

会不会仅仅因为他皮肤的颜色?深色?黑色?一个白皮肤的人在别的地域也会得到同样的对待吗——被填塞后示众,以满足路人的好奇心?一个人的外在或内在,或在任何方面与众不同,就足以构成剥夺他享有普通人都有的权利和习俗的理由?难道这些权利只是为了彼此相像的人而创建的吗?但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有差异啊。相隔百余英里,住在南方的人和住在北方的人就有所不同。东方人和西方人也有所不同。若法律只适用于一部分人,有何意义?不管船只和金钱能带我们去到哪里,法律都该一视同仁,所有人也都该遵守法律。陛下会用干草填充白皮肤朝臣的遗体吗?哪怕是最低贱的人都有权得到葬礼。陛下不肯给我父亲这项权利,难道是在否定他是人?

人们普遍认为,统治我们的那些人也打算统治我们的灵魂,但我不这样想。现如今,“灵魂”是一种很难理解的概念,也很难界定。如果上帝——请恕我斗胆妄言——是创造者,造出了这个钟表般的世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以玄妙无解之态、以彻底非人之形呈现的自然精神,那么,“灵魂”之说就会显得令人尴尬不安。什么样的统治者会用如此模糊不定、倏忽即逝的手段去统治天下?

什么样的开明君主会希望驾驭一些尚未在实验室里被证明存在的东西?尊敬的陛下,人真正的能量只能作用于人的身体,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上也是如此运作的。建立国家,设定国界,都要求人的身体留在一个设限明确的空间里;之所以存在签证和护照,正是为了限制人体渴望漫游、想要走动的天性。统治者规定税制,就能在臣民吃什么、睡在哪里、穿亚麻还是丝绸这些事上施展权力。

谁的身体比较娇贵,谁的身体不太重要,这也将由您来决定。母亲的乳汁充盈,但左乳右乳也有多寡之分。生在山顶宫殿里的孩子会吮奶吮到厌腻,而住在山谷小村里的孩子会把剩下的点点滴滴都舔干净。陛下宣战时,就等于把成千上万人的身体置于血泊里。

驾驭了身体,就能成为生与死的王,这比当上最辽阔的大国的皇帝更了不起。因此,我给您写信,就当您是生与死的占有者,暴君与僭越者,也因此不再请求,而是强烈地要求:交还我父亲的遗体,让我好好安葬他。尊贵的陛下,我将永远追随你,犹如暗夜的轻语,哪怕我死了,也绝不会离弃您,绝不休止在您身边耳语。

约瑟芬妮·索利曼·冯·福伊希特斯勒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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