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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尼茨基: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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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启电脑,等待它进入备份程序。这时他点了根烟。他再一次浏览那些照片,但这次比较用心,一张一张仔细地去看,看了很久才看到他拍的最后一张——她手袋里的东西都铺在桌上,包括那张写有“kairos”的门票,是的,他甚至还记得那个词:kαipo&231;。是的,这个词可以解释一切。

终于,他找到了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他很激动,不得不再点根烟。他看着那个神秘的词语,现在,它将指引他,他也将任其如风筝般飞翔,并紧随其后。“kairos”,库尼茨基读出了声,“kairos”,一遍又一遍,不太确定该如何正确发音。这只能是希腊语,他开心地想道,希腊语,他立刻猫到书架边,但架上没有希腊语词典,只有一本他从没翻开过的《实用拉丁语短语》。现在,他知道自己走上正轨了。现在,他停不下来了。他把她手袋里各种物件的照片铺开,幸好他当时想到把它们拍下来。像是发纸牌似的,他把照片一张一张摆成平行的几排。他又点了根烟,像侦探那样绕着书桌踱步。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香烟,查看照片中的唇膏和钢笔。

他恍然大悟:看的方法有好几种。有一种看,只会让你看到物件:实用的人类造物,实在又坦白,你一看就知道怎么用、派什么用处。还有一种看,是全景式的鸟瞰,可以让你注意到物件与物件的关联,彼此映照的关系。如此一来,物件就不再是物件了,它们的实际用途反而变得不重要了,仅仅是它们的表象。现在,它们都变成了符号,指示着某些照片之外的东西。你必须非常专注,才能稳住这种全景式的凝视,说真的,这其实是一种天赐的异能。库尼茨基的心跳加快了。印有“美居酒店”商标的红色钢笔掩映着一些不可知、不可解的阴暗物事。

他认得这地方,上一次来这里刚好是洪水过后、积水开始消退的时候。华沙国立图书馆是令人崇敬的,但坐落在河畔,正对河水,这是个致命的错误。书籍应该保存在地势高的地方。

他还记得当时的景象:太阳露脸了,大水逐渐退下。洪水冲来了烂泥,但有些地方已被冲刷干净,图书馆的员工们正把书搬出来晒。他们把书摊放在地板上,尽量铺开那成百上千本书。就书本而言,那种摆位是很不正常的,但它们看起来活生生的,像是介于鸟类和海葵之间的生物。戴着乳胶薄手套的手极有耐心地把浸湿而黏连的纸页拉开,好让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都能晒到太阳。可惜,有的纸页皱缩了,有的被污泥和水渍染黑了,边角卷曲了。人们很小心地在书和书之间走动,女人们围着白色的围裙,好像身在医院里,她们把一卷卷书迎着太阳摊开,让阳光来阅读。但那场景事实上挺可怕的,有如金木水火土的大聚会。库尼茨基带着恐慌站在旁边看,后来,看到其他路人的表现,他受到了鼓舞,也加入其中,热情高涨地帮他们晒书。

今天,他又到市中心的图书馆了,经过洪水后的重修,围绕庭院中的那口水井建起来的这栋回字形大楼看上去很漂亮,他隐身其间,并没有觉得很轻松。他走进宽敞的阅览室后,看到桌椅齐齐整整地摆成很多排,桌与桌之间的距离经过谨慎的安排,彼此挨得不远也不近。几乎每张书桌都有人坐,各个都是俯身弓背。墓边的树。一座墓园。

架上的书本只将书脊显露给人们,库尼茨基心想,这就好像你只能看到别人的侧影。它们不用色彩缤纷的封面诱惑你,也不用每一句都夸大其词的腰封糊弄你,就像是遭受惩罚的新兵,它们只能展现最基本的事实:书名,作者,仅此而已。

图书目录是卡片,不是折页、海报或广告。插满抽屉的那些小卡片体现出平等主义的精髓,令人肃然起敬。只注明最起码的资料,数字,一小段描述语,完全没有炫耀的企图。

他从没来过这个图书馆。读大学的时候,他只去时髦的图书馆。只需要在卡片上写下书名、作者名,递给图书管理员,过一刻钟左右,书就送到他面前了。但即便是那么便捷的图书馆,他也不常去,实际上只去过几次,因为他需要的大部分篇章都能复印到。那是文学的新世代——文本可以没有脊骨,眨眼间就能得到拷贝,就好比纸巾普及后,手帕退出历史舞台。纸巾引发了一场温和的革命,一纸勾销了阶级差异。用完即弃。

他面前有三本词典:《希腊语-波兰语词典》,编著者:泽蒙特·富泽莱克斯基,勒沃夫出版社1929年版,巴托里街20号塞缪尔·博德克书店。《希波小词典》,编著者:特瑞莎·康布莱利,塔克安娜西斯·康布莱利,华沙维尔扎·波逊泽哈纳出版社1999年版。还有佐菲亚·阿布拉莫非乔福纳编著的四卷本《希波大辞典》,n出版社1962年版。于是,他照着字母表,非常困难地在这本大辞典里检索到了这个词:kαipo&231;。

他只看拉丁字母拼写的波兰文的部分。“1(用于测量)正确的测量结果,适当的,适度的;差别;含义。2(用于处所)身体中的一个极其重要、敏感的地方。3(用于时间)关键时刻,正确的时间点,恰到好处,时机,机不可失,良机易逝;出乎意料出现的人;错过了某个时机;时机到来时,在暴风雨中伸出援手,及时的,机会刚露出苗头时,时机尚未成熟,千钧一发之际,周期性状态,事件的时间顺序,事态,事物的状态,处境,致命危险,利益,用处,用于什么目的?什么能帮到你?哪里更便捷?”

这是一本辞典上的解释。接着是年头更老的那本,略过希腊语单词和读不利索的旧式拼写,库尼茨基浏览一遍那行微小的条目:“在适当的程度,适度,正确的关系,达到目标,过量,恰当的时刻,合宜的时间,美好的时刻,方便的场合,就是此地此时,时间,钟点;复数形式:各种场合、关系、次数、情况、事件、革命的决定性时刻、危险;便利的场合,合适的场合,出现得不早不晚。该词也有这些含义: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发生的事。”最新出版的那本词典终于在括号里给出了读音:“〔kieros〕”以及说明:“指代天气,事件,季节,例如:天气如何?现在是葡萄的季节,浪费时间,时不时,一次,多久?这是很久以前需要的东西。”

库尼茨基抬起头来,绝望地环顾偌大的阅览室。他看到好多伏在书本上的脑袋。他再低下头看词典,看到排在前面的一个条目,两个单词看起来很相似,只有一个字母有差异:kαipo&231;。这个词的解释是:“及时完成,有目的地,有效地,致死地,致命地,解决问题,人体中的危险位置:此处的伤口攸关性命,始终准时的,注定要发生的。”

库尼茨基收拾东西,回家去。夜里,他在网上找到一页关于kairos的维基网页,读完之后,他只能依稀了解到,那是一位希腊人的古神,但已被世人忘记,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神。这位神就是在特罗吉尔被发现的。那座博物馆里有这位神的雕像,所以,她写下了这个词。就是这么回事。

儿子还是婴儿时,库尼茨基没把他视为人类。那挺好的,因为他们那时候很亲近。人与人总是离得很远。他琢磨出了换尿布的手法,尽可能省事又利落,他可以在几个动作内一气呵成,旁人几乎察觉不到,顶多听到尿布本身发出的声音。他可以把他的小身子浸在浴盆里,把肚皮洗干净,然后裹在浴巾里,再把他抱进卧室,给他穿好睡衣。轻而易举。你有孩子后不必动脑筋,什么都不需要想,因为每一件事都是明摆着的,自然而然。把孩子抱在胸前,感受到他的体重;他的气味——闻起来那么亲切,让人欢喜。但是,婴儿不算人。只有当他们扭动身子,想逃出你的臂弯,说出“不”的时候,他们才变成了人类。

现在,安静让库尼茨基紧张。孩子在做什么?他站在门口,看到孩子坐在地板上,身边都是积木。他在儿子身边坐下,拾起一辆塑料小汽车。他让小车沿着彩色的小马路行驶。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始编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辆小汽车迷路了。他刚要开口讲故事,小男孩却从他手里抢走了小汽车,再给了他别的玩具——运木车,后车厢装满了圆木。

“我们要造东西。”孩子说道。

“我们要造什么呢?”库尼茨基很配合,开始了即兴问答。

“小房子。”

好吧,小房子。他们把积木摆成正方体。卡车运来了木材。

“嘿,我们造一座岛好不好?”库尼茨基说道。

“不要,造房子。”孩子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把积木从上空丢下去,一块接一块。库尼茨基把积木一个一个叠好,以免小房子倒塌。

“你还记得大海吗?”库尼茨基问道。

孩子点点头,卡车已经把运来的木材都卸空了。现在,库尼茨基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该问什么了。也许他可以指着地毯说,这块地毯就是一座岛,我们就在岛上,但小男孩在岛上迷路了,爸爸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在哪里?所以,爸爸特别担心。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没有用。

“不。”男孩很坚持,“我们来造小房子。”

“你还记得你和妈妈走丢了吗?”

“不!”孩子尖叫起来,很欢闹地把积木一块块扔到小房子上。

“你们真的迷路了吗?”库尼茨基又问道。

“不。”孩子说道,卡车全速撞进了刚刚造好的房子。墙壁倒塌。“嘣!嘣!”男孩欢笑起来。

库尼茨基很有耐心地把房子重建起来。

她回家了,库尼茨基是从地板的高度看到她的,像个孩子那样。她穿得很厚,身材好像变粗壮了,脸颊被冻红了,好像很兴奋,令人生疑。她的嘴唇很红。她把红色披肩(也许该叫淡紫色或梅红色)甩在椅子的扶手上,过来拥抱孩子。“肚子饿了吗?”她问。库尼茨基觉得她带着一股冷风进了屋,从海上吹来的寒冷的狂风。他想问“你去了哪儿了?”但他不敢。

早上,他勃起了,只能转身背对着她;身体常常自说自话地做出这类很容易引起麻烦的表态,他必须掩藏起来,以免被她看到,误以为是在鼓励彼此尝试和解或任何形式的依恋。他面对墙壁,独自品味着毫无目的、自情自愿的勃起,那警觉的态势,那与躯体相连、却在离开躯体的肢体的末端,都只留给自己。

阴茎的尖端像箭头般扬起来,指向窗,指向世界。

腿。脚。哪怕他停下,哪怕他坐下,它们好像还在走,无法遏制自己似的,它们迈着急匆匆的小步子走过了假定的距离。他想遏制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抗议。库尼茨基害怕自己的双腿会突然奔跑起来,把他甩掉,带他奔向他绝不会同意的方向,像跳民族舞那样跳得半高,违背他的意愿,要不然就走进阴森森的庭院,走进发了霉的石屋老宅,走上别人家的楼梯,走出阁楼门,走上陡滑的屋顶,强迫他在鱼鳞般交叠的屋瓦间行走,好像梦游者那样。

肯定是因为不肯安宁的腿脚,库尼茨基才睡不着觉;腰部以上的他是冷静的,放松的,困倦的;腰部以下的他是——无可奈何的。他显然是由两个人拼凑而成的。上半部的那个人想要镇定与公正;下半部的那个人是无法无天的,漠视一切规则。上半部的他有名有姓,有地址,有社保卡号码;下半部的那个人却没有一样可以言明身份的东西,其实也早就受够这个他了。

他很想让双腿平静下来,给它们抹点有舒缓作用的油膏;实际上,内在的奇痒无比是很痛苦的。最终,他吃了一颗安眠药。他又能让双腿听话了。

库尼茨基试图控制自己肢体的每一个末端。他发明了一套方法:让它们不停地动,哪怕只是脚趾头,也让它们在鞋子里不停地动,与此同时,让身体的其他部分放松。坐下后,他就给它们自由,让它们尽情躁动。他低头去看鞋子的脚尖部分,脚趾开始强迫症般的原地跋涉时,就可以看到皮革在微妙地波动。不过,他也时常在城里暴走。他认为自己这次应该可以走遍奥德河和所有运河上的桥。不会漏掉任何一座。

九月的第三周又是雨又是风的。他们不得不从库房里把秋天的衣物都搬出来,还有孩子穿的厚夹克和橡皮靴。他去幼儿园接上儿子,一起快步走向汽车。孩子跳进一摊水塘里,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库尼茨基没去留意,因为他在思考该说什么,在斟字酌句,比方说,“我担心这孩子可能经历了一次惊吓”,或者,该用更自信的口吻,“我认为我儿子受了一次惊吓”。他又想起“创伤”这个好词。“经历了一次精神创伤。”

他们开车横穿雨中的城市,雨刷奋力地来回摆动,刮走雨水;哪怕间隔只有一秒,世界倾下的如注大雨就会让挡风玻璃模糊,这个污浊不清的世界。

星期四轮到他。每个星期四,他负责去幼儿园接儿子。因为她下午要上班,有工作组或别的事情要忙,等她忙完就太晚了,所以,星期四的孩子完全归库尼茨基管。

他们把车停在市中心一栋翻修过的砖墙大楼前,找了一会儿车位。

“我们去哪里?”孩子问道,因为库尼茨基没回答,他就反复地问,一遍又一遍,“我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

“安静点,”父亲说完,停顿一下,又解释说,“去见一位女士。”

孩子没有再闹。他肯定很好奇。

等候室里没有人;但他们一进去,就出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高个子女士,她招呼他们直接进办公室。房间里很明亮,挺舒适的:正中央摆着一块鲜艳的大地毯,上面散放着玩具和积木。还有一张沙发和两把扶手椅,一张书桌和办公座椅。孩子拘谨地坐在沙发边,但眼睛流连在玩具上面。女士微笑着朝库尼茨基伸出手,也和小男孩打了招呼。她和孩子讲话时很投入,好像在用行动表明她根本没去注意当父亲的那个人。所以,他抢先表态,不管她可能问什么,他要先讲清楚。

“我儿子睡觉有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在撒谎,“他变得很焦躁,而且……”

那位女士甚至没让他讲完。“我们先做游戏。”她说。这听起来真够荒唐的,库尼茨基甚至想了想:她是不是也要和自己做游戏?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时间只是惊讶。

“你几岁了?”她问孩子。孩子伸出三根手指。

“他到四月才满三岁。”库尼茨基说道。

她在地毯上坐下,紧挨着男孩,递给他几块积木,并说道:“你爸爸要在外面坐一会儿,看看书,我们就这样玩一会儿。”

“不要!”孩子说着,跳起来奔向父亲。库尼茨基知道该怎么做:他开始说服孩子留下来。

“可以把房门开着。”女士向孩子保证。

他轻轻地带上门,留了一条缝。库尼茨基坐在等候室里,听得到他们的言语声,但很难听清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本来以为要回答很多问题,甚至还带上了孩子的成长手册,现在只能自己看看了:足月生,自然分娩,阿普伽新生儿评分:10分,接种疫苗记录,体重:3750克,体长:57厘米。说成年人时我们用“身高”,但说孩子时就要用“体长”。他从桌上拿了本铜版纸封面的杂志,无意识地翻开,却刚好看到几本新书的广告。他看了看书名,比了比价格,继而感到一丝快感:他卖得更便宜。

“哪里出了问题,可以请你讲得明确一点吗?你想说明什么?”那位女士问道。

库尼茨基觉得很尴尬。他该怎么说呢?说他妻子和儿子凭空消失了三天?他非常清楚他们消失了多久——四十九个小时。他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关于妻儿,需要了解的事他一直都了如指掌,可现在,他竟不知道最重要的事。在那一瞬间,他幻想自己能说出口:“求求你了,你必须帮助我们。请你催眠他,进入那四十九小时,每一分钟都不要漏掉。我必须知道。”

她——个子像塔楼一样高、像箭一样站得笔直的女士——就会走上前来,近到他都能闻到她毛衣上的除菌洗涤剂的味道——他儿时记忆中护士的味道——用她那双又大又温暖的手把他的手包在手心里,继而把他拥在胸前。

当然,现实中不会出现这种场面。库尼茨基继续编造:“他是最近才变得不安稳的,半夜里醒来哭。八月,我们去克罗地亚度假,去了维斯岛。我想,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也许是我们没有觉察到的什么事吓到他了……”

他感觉得到,她不相信他。她拿起一支圆珠笔,在手里把玩着。她讲话的时候始终带着一种迷人又温暖的笑容。“你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社交能力也超出一般的小孩。有时候,这些事只是说明孩子在经历正常的发育过程。别让他看太多电视。但我觉得他没有问题,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然后,她担忧地注视他,也可能是他多心了。

他们走出来时,孩子还在跟那位女士道别,库尼茨基却已认定她是个圣母婊了。她的笑容让他觉得很不真诚。她也有所掩藏。她没有把一切事实告诉他。现在他想通了:根本就不该找一个女医生。这座城里就没有儿童心理科的男医生吗?是不是,女性已经垄断了孩子的课题领域?女性的态度从来就不够明朗,你一眼看去,根本无法判断她们是弱是强,她们会如何表现,她们想要什么;你只能保持警惕。他想起她把玩的那支笔。黄色的比克笔,和他从手袋里翻出来、拍在照片里的那支一模一样。

星期二,她请了一天假。他一早开始就有点躁动,他睡不着,假装没去看她一大早从卧室走到洗手间,从厨房走到前门,再走回卧室。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声,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大概因为她在帮他穿鞋。她喷上体香剂的声音。水壶烧开时的哨音。

他们总算出门了,他站在门边听电梯有没有来。他数到六十——她们下楼大约就需要这些时间。他尽可能快速地套上靴子,扯开包袋,拉出很久以前买的一件短外套,这样她就不太会发现他了。他轻轻地关上门。但愿电梯不需要等太久。

好,不可能更顺利了。他一路小跑冲到她身后了,保持一段距离,穿着她认不出来的衣服。他紧盯她的背,有点好奇她会不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也许不会,因为她走得很快,步履轻盈,你甚至可以说那是欢快的脚步。她和孩子一起跳过水塘,而非绕过去,他们情愿跳——为什么?这是个下毛毛雨的秋日清晨,她那种活力是从哪儿来的?咖啡已经见效了吗?除了她,整个世界看起来还是慢吞吞的,睡意未消,而且,她比平时更精神,这种天气的背景越发反衬出她那条亮丽的粉色围巾;库尼茨基紧紧盯着露出来的那小块粉色,俨如抓着救命稻草。

他们终于走到幼儿园了。他看着她和孩子道别,但丝毫没有被触动的感觉。她把孩子温柔地抱在怀里时可能轻轻耳语了几句,就几个词,恰恰就是库尼茨基一直在疯狂寻求的那些话。要是他能听见,他要立刻键入维基百科页面,那个擅长搜索的小宇宙会在眨眼间给他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

现在,他看到她在人行横道线停下来等绿灯,顺便拿出手机,键入了一个数字。有那么一瞬间,库尼茨基期盼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他为她单独设置了一种铃声——蝉叫,是的,他让她的来电有蝉鸣声。热带昆虫。但他的口袋里沉寂如初。她过马路时,和什么人在手机里飞快地讲了几句话,然后挂了电话。轮到他等绿灯了,这时候其实蛮危险的,因为她即将转弯,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所以他当机立断,尽可能加快脚步,已经开始担心会跟丢她,开始生自己的气,生红绿灯的气。噢,在离家两百米的地方跟丢她!但她还在,粉色围巾飘进了商店的旋转门里。那是一家大商场,确切地说是——购物中心,刚开门,店里几乎没什么人,所以库尼茨基很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她进去,不确定自己真能在眼花缭乱的橱窗间不被她发现。但他必须进去,因为这家商场还有别的出口,通到另一条街,所以,他把兜帽拉起来——毕竟在下雨,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迈进了商场。他看到她了——她走得很慢,好像被什么事拖住了,她看了看化妆品柜台,看了看香水,然后停在一个货架前,伸手去拿什么样品。她握住的是一只瓶子。库尼茨基在打折的袜子堆里胡乱翻检。

等她恍如失神般走向了陈列在外的女士手袋,库尼茨基才走过去,拿起她刚刚拿起来看过的瓶子。他看到瓶身上写着:卡洛琳娜·海莱娜。这个名字该保留在记忆中吗,还是该丢弃?某种直觉告诉他,应该保留,记住。他再三提醒自己,每一样物事都有其意义,只不过,我们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义。

他远远地望着她——她胳膊上挽着红色手袋,站在镜前从不同角度看自己。接着她走向收银台,直奔库尼茨基的方向。他慌了神,赶紧退到袜子货柜后面,埋下头。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像个幽灵。可是,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好像忘了什么东西,而且径直看着他——他猫着腰,兜帽垂在额前。他看到她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他感受到她的注视,并且是全身心地感受:那目光直接进入他的体内,在内部搜寻。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子吗?”

说完,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又过了一会儿,那双眼里泛上阴霾,她眨了眨眼。“天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这太奇怪了,完全不是库尼茨基预想的那样。他预料到的是一场恶战。接着,她用双臂揽住他,把脸颊靠在他那件怪模怪样的二手夹克上。库尼茨基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声,轻柔的一声“噢”,他不确定那是因为她出其不意的举动让自己惊讶,还是因为突然间发现自己泪如雨下,泪滴洇染在她香喷喷的羽绒外套上。

直到他们进了电梯,她才说:“你还好吗?”

库尼茨基说他很好,但也知道他们正在不可逆转地冲向最后的对峙。他们的厨房将作为战场,两人各有攻势——他在桌边,她背靠窗户,一如往常。他知道自己不该低估这个重要的时刻,也许这就是最后的、唯一的机会可以让他搞清楚岛上的事。真相。但他也知道自己正步入雷区。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个炸弹。他不是懦夫,绝不会在真相面前畏缩。电梯上行时,他觉得自己像个恐怖分子,衣服下面绑着炸弹,只要他们打开公寓的房门就将引爆,把一切都炸成粉尘。

他得先用腿把门顶开,把购物袋挤进门缝,才能让自己跟着进门。实际上,他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他打开灯,把买来的杂物搁在厨台上。他往玻璃杯里倒了些水,将一把变黄了的欧芹插进杯里。他心想,这东西会让我保持清醒的。欧芹。

他像个幽灵般穿行在自家公寓里,觉得自己简直能穿墙而过。屋里都没人。如同在玩“图a和图b有什么区别”的游戏,库尼茨基的眼睛瞄来瞄去。库尼茨基用心去看。毫无疑问,现在的公寓和以前的公寓是有区别的。只有那些特别欠缺观察力的人,才会被这个游戏唬住。衣帽架上已经没有她的大衣了,也没有她的披肩,也没有孩子的夹克衫和显眼的靴子(留下的只是他一个人的便拖),还有雨伞。

孩子的房间已被荒废;坦白说,剩下的只是家具。地毯上有一只孤零零的玩具汽车,俨如不可思议的宇宙大爆炸后残留的碎片。但库尼茨基还是要去确认一下——所以,他要张开手掌,蹑手蹑脚地走进他们的卧室,走向有玻璃门的衣橱,他把门拉开;那道门挺重的,有点不情愿地敞开,还发出了悲伤的呻吟。留下的只有那件丝绸上衣,太隆重了,没机会穿。被独自留在衣橱里的它显得孤零零的。门合上了。库尼茨基望见洗手间里的搁架,上面已空无一物。他的剃须刀还在,在角落里。还有他的电动牙刷。

要理解他所见到的一切,他需要很充分的时间。整个夜晚,通宵,甚至次日早晨。

九点左右,他给自己煮了一杯特浓咖啡,再把洗漱剃须用品归拢在一起,从衣橱里拿了几件衬衫,几条裤子,全部装进包里。临走前,就在他要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他检查了自己的钱包:身份证,信用卡。然后,他下楼取车。夜里下雪了,所以他要先拂去挡风玻璃上的雪。他只是用手掌胡乱地抹了抹。他还想在半夜前开到萨格勒布呢,第二天就能到斯普利特。也就是说,明天,他就能看到大海。

他朝着捷克边境一路向南,一如飞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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