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尼茨基:陆(1/2)
对库尼茨基而言,夏季已把他关在门外。关门谢客。现在他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把沙滩拖鞋换成了室内拖鞋,短裤换成了长裤,桌上摆着几支削尖的铅笔,收据发票归拢整齐。往昔已停止了继续存在,化为生命的碎片——现在再遗憾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感觉到的肯定是幻影般的疼痛,不真实的,不完整的每一部分都在痛,锯齿状的缺口出于天性而渴望圆满。不会有别的解释了。
最近他睡不着。确切地说,他入夜后会睡着,累到眼皮都抬不起来,但他会在凌晨三四点醒来,就像多年前,洪水过后那时那样。但那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他害怕灾难降临。现在却不同。现在没有灾难。但好像有一种黑洞敞开了,裂口。库尼茨基明白,言语可以弥合那条裂缝:如果他能找到精准的字眼来解释已发生的事,言词合乎情理,字数不多不少,那个黑洞就可以被修复如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就能一口气睡到早上八点。有时,很偶然的,他会相信自己听到了一种声音,一两个词,如同刺耳的轰鸣。从无眠之夜、狂乱之昼中撕扯下来的词语。在他的神经细胞间闪现的火花,在此处彼处间跳跃的无以名状的脉动。思绪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幻影集合完备,汇聚成型,流水线出品,耸立在理性的门口。幻影并不很吓人,不是《圣经》中的滔天洪水,也没有但丁式的炼狱场景。只有水,无可逃避、无处不在的可怕的水。他的公寓四壁浸饱了水。库尼茨基用手指试探过受潮的墙面,湿乎乎的灰泥涂料在指尖留下了痕迹,让人恶心。墙面上的水渍洇染出地图的模样,他认不出是哪些国家,也无法为其命名。水滴从窗框里渗进来,流到地板上,透湿了地毯。你若把钉子敲入墙面,洞眼里就会涌出一小股水流;你若拉开一只抽屉,里面的积水就会汩汩涌动。你若举起一块石头,水就会潺潺低语:我必在石头落下之处。仿佛有一整条小溪慢慢流过电脑键盘,屏幕仿佛在水底下劈劈啪啪闪着火花。库尼茨基跑出门去,跑到公寓楼前,却见沙坑和花坛都已消失不见,最低层的窗台不复存在。他蹚着齐脚踝的水走向汽车,想要把车开出这个居民区,开到地势高的平地去,但他现在已经办不成这件事了。事实上,他们已被水包围,如在陷阱。
他在暗夜里醒来,起身去洗手间,并告慰自己:原来一切都好,还是开心点吧。我当然开心喽,他答复了自己。但他并不开心。他在焐热的床上重新躺下,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两条腿都不安稳,总想改变姿势,心痒难耐,想依照自己的意愿在褶皱的毯子下做一次假想的散步。有时候他会迷瞪一会儿,继而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他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窗外天光渐亮,听到垃圾车的动静,听到头班巴士和有轨电车驶出总站。清晨,电梯刚刚启动的时候,你能听出它发出绝望的吱嘎声响,那是被困在二维空间里的生物才会发出的挣扎声响,上上,下下,始终不能走出斜线或对角线。带着无法修复的那个黑洞,世界继续前行,走得趔趔趄趄。一瘸一拐。
库尼茨基跟着世界一瘸一拐地走进洗手间,然后站在厨台边喝掉他的咖啡。他去把妻子叫醒。她没睡醒,也没说什么,只是进了洗手间,人影不再见。
他发现,不睡觉有一个好处——他可以听见她睡梦中讲的话。这样一来,最深藏不露的秘密也会自我暴露。像一阵烟,自情自愿地溜出来,即刻散尽,你必须守在唇边,及时逮住它们。于是,他躺在床上,偷听,思考。她趴着睡,很安静,你几乎听不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她有时会叹气,但叹气的时候不会夹杂任何言词。她翻身的时候,一只手会下意识地摸索旁边的人,那是手自愿的,想要抱住身边的人,一条腿也跨上了他的胯部。那时候他浑身僵硬,因为,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继而才明白,那只是一种身体的无意识动作,便任由她去了。
好像什么都没改变,除了她的头发颜色在阳光下更亮了,鼻尖长出了两三颗雀斑。但他抚摸她时,不知不觉地用掌心覆盖她赤裸的脖颈时,他会以为自己想出了结果。他连自己都快不认得了。现在,那部分皮肤摸上去有阻力了,比以前更硬,更板,有种摸到防水布的触感。
他不能允许自己再搜寻下去了,他害怕,他收手了。快睡着时,他会幻想自己的手触及了某种异域之地,是回顾他们七年婚姻生活时的异域感,羞耻感,缺憾感,毛茸茸的条状皮肤,鱼鳞,坠落的鸟,不规则结构,总之就是那种异常感。
他轻手轻脚挪到床边,再去看他妻子的轮廓。在飘进窗户的灰白色晨光里,她的脸庞只有一个淡淡的侧影。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那里,渐渐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他们的卧室里已经很亮堂了。晨光有一种金属质感,让一切颜色都显得灰扑扑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个很可怕的念头:她死了——他看到她的尸体,被灵魂抛下已久的空洞、干涸的肉身。他不害怕,确切地说是惊讶,为了驱赶那种印象,他迅疾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叹了一声,转身面对他,胳膊靠在他的胸脯上,她的灵魂在回归。从这时起,她的呼吸变得稳定,但他还是不敢动。他一直等到闹钟响起,让铃声把他从这难堪的局面中释放出来。
他是如此消极被动,这让他不安。他不该把这些变化记录下来吗,以免疏漏了什么?安静地起身下床,在厨房餐桌上把一张纸折成两列,左边写上“以前”,右边写上“现在”。他要写什么?她的皮肤变粗糙了——也许只是因为老了,或是因为日晒?睡袍变成了t恤?也许取暖器的温度比以前调得高?她的气味?因为她换了润肤乳。
他想起她在岛上用的唇膏。现在竟然换了一支!那支很淡雅,也很润泽,接近她的唇色。这支是红的,很红,他不知道用什么术语去定义颜色,从来都不擅长此道,历来搞不清楚深红和正红有何区别,更别提紫红了。
他很小心地从床边溜下床,光脚着地,为了不吵醒她,他摸黑走进洗手间。只有一次他进了洗手间后打开灯,却被亮光晃到了眼。她的化妆包搁在镜子下面的台架上,珠串刺绣图案。他小心地把包打开,想证实自己的推测。唇膏确实不一样了。
早上,他可以把所有事都演得滴水不漏,装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必须在家里再待五分钟。他以为自己演得滴水不漏。
“你们走吧,不用等我。”
他假装自己很赶时间,假装在找什么资料。她在镜子前穿上短外套,围上红色丝巾,然后牵住儿子的手。他们走了,砰一声关上了门。他听着他们走下了楼梯。他手拿文件,犹如瞬间凝固,关门声的回响在他脑海里来回冲撞,像有只球弹来弹去——砰,砰,砰,几声之后才复归寂静。然后,他在一次深呼吸后挺身站直。寂静。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寂静裹覆,现在,他走动得很慢,方向很精确。他走向了壁橱,拉开玻璃门,站在她的衣服前。他伸出手,先去触摸一件浅色上衣,她从没穿过这件衣服,觉得它太隆重了。如同谨慎的触诊,他摊平了手掌去抚触,任由手掌穿梭在丝绸的褶皱里。但这件上衣没能给他什么信息,所以,他换了一件;他认出一件羊绒外套,也是她很少穿的,又认出她的几件夏裙,几件衬衫,一件又一件;有一件冬天穿的毛衣还挂着干洗店的包装袋,还有黑色的长大衣。他也不常看到她穿这件。接着,他突然想到,这件大衣挂在这里就是为了甩掉他,捉弄他,把他引上歧途。
他们挨着彼此,站在厨房里。库尼茨基在切欧芹。他不太想把这种对峙再来一遍,但又克制不了自己。他感觉得到,话语壅塞在胸,如鲠在喉,也咽不下去。这就是说,他又要搬出那句让人听出老茧的“哎,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她回答的语气透着倦怠,明摆着在说“我又要再重说一遍”了,暗示他很烦人,尽找人麻烦。“又来了,那就再说一遍:我感觉不舒服,我觉得是食物中毒,我跟你说过了。”但他才不会轻易罢休,说道:“出发的时候你没有不舒服。”
“是的,但后来就不舒服了,我很不舒服。”她反复地说,好像有点乐趣了,“我晕了过去,大概有一分钟吧,孩子就哭起来,是哭声让我醒了过来。他吓坏了,我也很害怕。我们往回走,想走回车子那儿,但不知怎么搞的就走错了方向。”
“哪个方向?镇上?朝维斯小镇走的吗?”
“对,维斯。不对,我是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朝向维斯的路,我怎么会知道?要是知道,我肯定会调头往回走啊。我跟你说过一千遍了。”她提高了嗓门,“等我发现我们迷路了,就在小果园里坐下了,孩子睡着了。我还是觉得浑身无力……”
库尼茨基知道她在撒谎。他把欧芹切成小丁,眼睛死死盯着砧板,阴沉地说道:“哪儿有什么果园。”
“当然有了!”她简直要尖叫了。
“不对,就是没有。那儿只有一棵棵橄榄树和葡萄园。哪儿有果园?”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用极其严肃的口吻说道,“好吧。你破解了秘密。真能干。我们是被飞碟劫持了。他们在我们身上做实验,还植入了芯片,就在这儿。”说着,她拢起头发,露出后脖颈。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库尼茨基假装没看到她在讽刺。“好吧,你往下说吧。”
“我找到一间小石屋。天都黑了,我们就睡了……”
“就这样?天黑了?那一整天你们都干吗去了?”
她只管往下说。“早上醒来时,我们觉得挺好的。我想过,你可能会有点担心,而且肯定会想起来——我们娘儿俩是真实存在的。有点像休克疗法。我们从头到尾都吃在葡萄,也去游泳……”
“你是说,你们一连三天都没吃东西?”
“我说了,我们一直在吃葡萄。”
“那喝什么呢?”库尼茨基逼问道。
这时,她扮了个鬼脸。“海水。”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这都是大实话。”
库尼茨基小心翼翼地切开饱满多汁的茎秆。“行吧,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们走回大路,招手让一辆车停下来,把我们带到——”
“隔了整整三天!”
“那又怎样?”
他把刀往欧芹碎块里一扔。砧板砸向地板。“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吗?为了找你,直升机都出动了!整个岛上的人都出动了!”
“好吧,其实不用那么兴师动众。人会消失一会儿,这种事很正常,你明白吗?谁都不必惊慌。我们就这样说好了:我身体不舒服,后来好了。”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解释清楚?”
“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跟你说的就是事实,只是你听不进去。”
她大声叫喊后,此刻放低了音量。“那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种对话已经重复许多遍了。看起来,他俩都没力气再支撑下去了。
有时候,她会靠在墙上瞪着他,奚落他:“一辆巴士开过来,上面坐的都是皮条客,他们把我带去妓院。他们把孩子留在阳台上,给他面包和水。那三天里,我接了六十个客人。”
她这样说的时候,他就会挥起拳头,但不是打她,而是砸向桌面。
他不能记住一天又一天的事了,对此,他从不深思,也不担心。他不知道自己在某个星期一做了什么,甚至不需要特定哪天,就说上个星期一,上上个星期一好了。他连前天做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他很想记起他们离开维斯小镇前的那个周四——但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他能够聚精会神的时候,那天的场景会自动回放:他们走下山路,干枯的香草叶被他们踩得粉碎,野草也干燥极了,在他们鞋底化作尘土。他想起那道低矮的石墙了,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在墙上看到了一条蛇,蛇被他们吓跑了。她叫他拉好儿子的手。于是,他把孩子抱起来,她从一棵小树上扯下几片树叶,用指尖揉搓几下。“芸香。”她说道。他才幡然醒悟,这里的所有东西闻起来都有这股味道,香草的味道,甚至拉基亚酒——当地人会把整枝芸香塞进酒瓶里。但他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回来的,那天晚上又做了什么。他也不记得其他夜晚。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全都忘了。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你不记得,就等于没发生过。
细节,细节最重要:他以前不把细节当回事儿,现在却坚信,只要把所有细节紧凑编排起来——因果相连——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他就该安安静静坐在办公室里,面前铺张纸,把所有细节逐一列清;纸面越大越好,最好是他能找到的最大张的纸,他确实有些能包裹好几本书的大纸。毕竟,真相就在细节里。
好,那就这么办。他撕开包裹上的胶带,取出里面的一摞书,看都没看一眼究竟是哪些书。有一本是排行榜上的热销书,但,管它呢。他展开包书用的灰色牛皮纸,在书桌上摊平。摊开的这个灰色空间略有折痕,也让他略有困惑。他拿起黑色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边境。他们到边境时吵了一架。不过,他是不是该再往后回溯一下,在他们出发前?不,就从边境开始,他决定了。他肯定从车窗里递出了自己的护照。那是在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的边境。然后,他记得他们沿着柏油公路驶过了一些空荡荡的村庄。没有屋顶的石头房子,残留着炮火和炸弹的痕迹。显而易见的战争废墟。杂草丛生的田野,无人照料的荒凉干涸的土地。拥有这些田地的人们仍在流亡中。死路。咬紧牙关。没事的,一切正常,他们就是在炼狱里。他们在车里,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如有游魂未散的景象。但他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她就坐在他身边,离得太近了。他也不记得他们是否在什么地方停过车。是停过,他们在小加油站里加了汽油。如此想来,他觉得他们还顺便买了冰激凌。还有当时的天气,非常沉闷。天空混沌不清。
库尼茨基有一份好工作。工作时,他就是个自由人。他在华沙一家大出版社里担任销售代表——换言之,他兜售书籍。城里有好几个销售点,他要经常去巡店,去推销:带上最新出版的书籍,给这些店家很优惠的折扣。
他开车去城郊的一家小书店,店家订购的书装在后备厢里。这家小书店名叫“书籍与教学用品商店”,其实店面那么小,根本担待不起这种店名,况且,卖的大都是笔记本和教科书。
订购的书装满了一只塑料箱:旅行指南,两套六卷本的百科全书,某著名演员的回忆录,还有最新出炉的畅销书,书名不太会剧透:《星座》——订了三本,算是大数目了。库尼茨基向自己保证:会把这本书读完。店里的人请他喝咖啡,还配了一块蛋糕。他们挺喜欢他的。一口蛋糕一口咖啡,他吃完点心就把最新宣传单给他们看。他说,这本卖得很好,那本是长销书,每天都有人订购。这就是库尼茨基的工作。临走前,他买了本清仓促销的年历。
晚上,他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填表格:根据他当天收到的订单,填好合作出版社的订购单;然后附在电子邮件里发出去。早上他就能收到书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长舒一口气,深吸一口香烟。从早到晚,他就盼着这一刻;现在,终于可以笃定地浏览照片了。他把相机连上电脑。
一共六十四张。他一张都没删。这些都是每隔十秒或十二秒不动脑子拍下来的。照片挺无聊的。它们只有一个用处:记录瞬间,否则,那些场景就会彻底消失。但值不值得给它们做个备份呢?即便是无聊的,库尼茨基还是把它们拷录在一张cd上了,然后关掉电脑,回家去。
所有的动作,他都是不用脑子地完成的:插入车钥匙点火,关掉警报,系好安全带,旋开广播,转换到一档。开出停车场,驶入街道后,立刻换成二档。广播里在播天气预报。说是有雨。果然就下起雨来,好像每一滴雨水都在坐等指令,听到广播了就一齐出动。开启雨刷。
突然间就发生了某种改变。不是天气,不是指下雨,也不是从车里看出去的景象,而是在那个瞬间,不知为何,他看待万物的方式改变了。就好像他刚刚摘下墨镜,或是雨刷刮掉的脏东西比平常要多。他感到燥热,且不管自己怎样,只管一脚踩下油门。别的车都冲他摁喇叭。他让自己集中精神,并试图追上前面的黑色大众。他的双手开始冒汗。他很愿意靠边停下,但沿路没有可以停靠的位置,他只能继续行驶。
路是他非常熟悉的,此刻却在他眼里呈现出惊人的清晰度,处处都是骇人的标志。都是给他一个人看的讯息。单一出口圆环标志,黄色三角标志,蓝色方形标志,绿白双色标志,箭头标志,文字标志。灯。漆在柏油马路上的线标,机动车辆标志,警告,提示。广告牌上的微笑,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符号。就在那天早上,他还见过这些标识物,还可以视而不见,但那时他不懂其意,现在不同了,现在的他无法无视它们。现在,它们都在与他沟通,悄无声息,直截了当,还有很多它们的同类,事实上,已没有哪里是它们未曾占领的了。商店的招牌,广告,邮局的符号,药房,银行,幼儿园老师护送孩子们过马路时高举的停车标牌,穿透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跨过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指示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再过分一点是:占据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再过分一点是:符号与符号的共谋,所有符号的网络,一套背着他达成的默契。没什么是无辜的,没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全都是一幅巨大无边的拼图的组成部分。
六神无主的他总算找到一个地方停好车,他必须把眼睛闭上,否则他会发疯的。他这是怎么了?他开始浑身发抖。当他发现巴士站的时候,如释重负地把车停下来。他开始能够控制自己了。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可能刚刚经历了一次小中风。他很害怕朝周围看。也许,他发现了一种看穿物事的新方法,也许是一套需要大写的“观点”,全部需要加粗大写。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才恢复正常,虽然双手还在颤抖。他点了一根烟,就是这样,让香烟用那一点点尼古丁污染他的肺吧,用烟熏晕他吧,把魔鬼驱走吧。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开车往前走了,他还没有能力掌控这套让他此刻六神无主的新知识。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气。
他把车停在人行道旁,非常确定警察会给他开罚单,然后就小心翼翼地走了。现在,柏油路面看上去很黏。
“‘不能碰’先生。”她说。
库尼茨基没有应声,以示挑衅。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茶包,用力关上柜门,这是给他预留的反击时段。
“你怎么了?”她问。现在她的语气表现出攻击性了。库尼茨基知道,要是他再不作声,她就要爆发了,所以他镇定地说道:
“没什么。什么怎么了?”
她哼了一声,语气单调地说道:
“你什么也不说,你不让我碰你,你躲在床的最边边,你不睡觉,你不看电视,你回家很晚,闻起来有酒味……”
库尼茨基思忖着自己该怎样应对。他知道,自己怎么做都是错。所以他不作为。他身子僵硬地坐在椅子里,看着桌面。他很不自在,就像是吞下了什么却咽不下去,噎住了。他感觉到厨房里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决定最后试一下:
“我们必须用名字去称呼事物……”他刚开口,却被她打断了。
“我是说,对,前提是我们知道它们各叫什么名字。”
“好吧。你没有告诉我到底……”
但他没能说完,因为她把茶包扔到地板上,夺门而出。一秒钟后,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库尼茨基觉得她是个出色的演员。她完全可以胜任伟大女演员的职责。
他总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知道什么。他拖出做好编目、串在一根塑料杆上的光盘盒,心不在焉地浏览起来。他不知道该查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查。
前一天,他整宿都坐在电脑前上网。他能找到什么呢?一张并不精确的维斯小镇地图,克罗地亚旅游局官网,渡轮班次表。他键入“维斯”这个名字后,跳出来几十个页面。但只有几个是真正关于这座小岛的。酒店价格,景点介绍。还有英文标识的遥感成像图,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些照片都是卫星拍摄的。还有检疫资讯公告,维多利亚体育学院。还有综合验证系统。
互联网允许他从一个词转到另一个词,提供链接,指向明确。假如有什么事情是它不知道的,它就机智地保持沉默,或顽固地不停给他看同样的页面,看得人想吐。后来,库尼茨基觉得自己刚好降落在已知世界的边缘,在墙角下,在透明软膜般的天幕下。他不可能有办法穿透那层膜,看到另一边的世界。
互联网是个骗子。它承诺了太多,口口声声表示会执行你的每一个指令,会找到你想找到的答案,完成你的任务,圆满你的期待,奖赏你的付出。但就本质而言,这种承诺实为诱饵,因为你立刻就会陷入迷狂,像被催眠了那样。路径迅速分叉,加倍,翻几倍,你乖乖地沿路而下,哪怕现在的前景已模糊不清,哪怕某种变异正在发生,你仍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最初的目标。你脚下已没有根基,你出发的已被遗忘,而你的目标也将最终消弭,迷失在一闪而过、越来越多的页面中,这种商业模式夸下海口却不能兑现,无耻地假装有另一个宇宙藏在扁平的屏幕背后。可是,亲爱的库尼茨基啊,再也没有比互联网更能误导人的东西了。库尼茨基,你到底在找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张开双臂,纵身跃入那个深渊,但没有比这更具欺骗性的东西了;看起来是风景,其实是桌面壁纸,你只能到底为止。
他的办公室很小,是他用很低廉的价格租到的单间,在一栋快散架的办公楼的四楼。隔壁是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再往下走是一家文身店。小房间里只能容纳一张书桌和一台电脑。一包包书摞在地板上。窗台上搁着电水壶和一罐咖啡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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