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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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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你的意思是,手机帮助我们沟通,但也毁坏我们的人际伦理?

毕飞宇: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手机没有任何问题,这个是一定的。我不喜欢的其实还是这样一种语言模式赤裸又暧昧。为什么赤裸呢?目的性很强,功利性很强,暧昧则是武器,满身都是迷你色。――这和我们的基本心境倒是很吻合,又赤裸又暧昧。说到价值,我不知道我们今天在坚守什么样的价值,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它的气质赤裸而又嗳昧。

张莉:所以还是不用手机?

毕飞宇:我是宅男,没有必要把家里的电话线掐断了,然后再把电话拴在裤腰带上。

尊严不是个人问题,是社会问题

张莉:《推拿》写的是盲人推拿师的生活,残疾人对你的生活有过触动吗。

毕飞宇,我们先说点别的吧。我出生于六十年代的苏北乡村,在六十年代的中国乡村,存在着大量的残疾人。不知道你注意过知青作家的作品没有,在他们的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往往很有特点,经常是二拐子、三瞎子,四呆子,五哑巴,六瘫子。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不是知青作家的刻意编造,在我的生活中,的确就有许多三瞎子和五哑巴。

张莉:这曾经是普遍现象。

毕飞宇:我对残疾人一直害怕,乡村的民间智慧是这样总结残疾人的:瘸狠,瞎坏,哑巴毒。瘸为什么狠?他行动不便,被人欺负了他追不上,这一来他的内心就有很深的积怨,一旦被他抓住他会往死里打,他狠,瞎坏的坏指的是心眼,瞎为什么坏?他行动不便,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一来他对所有的他者就有了敌意,他是仇视他者的,动不动就在暗地里给人吃苦头,哑巴为什么毒呢?他行动是方便的,可他一样被人欺负,他从四周围狰狞的,变形的笑容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是卑琐的,经常被人挤兑,经常被人开涮,他知道,却不明白,这一来他的报复心就格外地重。我并没有专门研究过残疾人的心理,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个时候的残疾人大多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们的心是高度扭曲的和高度畸形的。他们的心是被他人扭曲的,同时也是被自己扭曲的。

张莉: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尊严感,也意识不到自我和他人的尊严。

毕飞宇:在六十年代的中国乡村人道主义的最高体现就是人没有被饿死,人没被冻死,如果还有所谓的人道主义的话。没有人知道尊严是什么、尊重是什么。没有尊严和尊重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有娱乐。娱乐什么呢?娱乐残疾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取笑和模仿。还是说出来吧,我至今还能模仿不同种类的残疾人,这已经成了我的一块黑色胎记。

张莉:我想起来,赵本山很会模仿盲人。

毕飞宇赵本山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就是模仿盲人。他足以乱真的表演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送来了欢乐。我可以肯定,赵本山的那出小品不是他的创作,也是他成长道路上一个黑色的环节。

张莉:不仅仅是他的成长经历,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经历。

毕飞宇:我要说的是,在六十年代的中国乡村,每个乡村不仅有自己的残疾人,还有自己的赵本山。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赵本山不是健全人,而是残疾人。我至今还记得一位这样的盲人,他叫老大朱。为了取悦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他练就了一身过人的本领,他的耳朵会动,他会模仿各种家禽与各种家畜的叫喊,他还能模仿瘸子,驼背和痨病患者。只要有人对他吆喝:瞎子,来一个,他就会来一个。请允许我这样说,他的生活是牛马不如的,但他很快乐因为他知道,要让健全人快乐,他自己首先要快乐起来,他所谓的快乐就是作践自己。

张莉:很可怕,我小时候也有看别人作弄残疾人为乐的经历。

毕飞宇:其实我们是非常讲尊严的你一定还记得《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她在进入贾府之后,为了得到几个小钱,她刻意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情,可是,在进门之前,你看看,她一遍又一遍地“拽板儿上衣的下摆”,要体面。这很叫人心酸的。刘姥姥的苦中作乐绝对没有“我就不是人,我就不要脸”这层意思。

张莉:所以,你要在意尊严。

毕飞宇:是的,我在意。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我如此在意这件事是在我和盲人朋友相处之后。我们相处了很久了,他们有一个推拿中心,我每天在推拿中心进进出出,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门内和门外是有区别的 门内很在意尊严,门外则不那么在意。我感到我抓住了什么东西,也许我夸张了,我就觉得我抓住一个时代的问题,也许还是一个社会的问题。

张莉:《推拿》出版是在2008年10月。那一年我们刚刚经历大地震――两分钟,我们不仅有八万同胞离世,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截肢。电视上常有地震中的少年被带到舞台上讲述自己的苦难,那些孩子还要在公众面前接受礼物,主持人要求他们不断地说谢谢。看电视时我想到《推拿》中的都红,面对捐款她悄悄离开了。认识尊严有很长的路要走,尤其是对当下的中国社会而言。

毕飞宇:《推拿》的第二稿是5月10号写完的,三天之后,也就是5月12号,四川地震了。老实说,守在电视机前,到了6月,我的心情就开始复杂了。我想说的是,社会的变更真是一步也跨不过去,没有所谓的“跨越式”发展,尤其是精神这一个层面。比较一下东西方的历史,我们缺了太多的课,其实缺了课也不要紧,我们的脑子里得有补课的念头。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东西方的,比方说尊严,它是普世的。

张莉:《推拿》给予了那些被社会忽略的族群以关注,让他们感受到与社会的紧密关系。我看到报道说,很多盲人读《推拿》,将它视为“我们的小说”,你有别的作家没有的读者群。

毕飞宇:说起盲人的阅读,真是一个有趣的事情,你知道 么,在电脑上,盲人的阅读有专门的软件,也就是语音转换机制,速度快极了,还可以调,速度是我们阅读的好几倍,有一度,许许多多的盲人朋友都在读它,我真的没有想到《推拿》会经历这样的一个盛况,我又一次经历了许多作家没有机会经历的东西。我想对你说,如果你让我重新书写《推拿》 我可以写得更好,可是,――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永远没有事后的诸葛亮。除了遗憾,我还能说什么?

张莉:《推拿》一出版就被誉为2008年度小说的重要收获,获得了很多奖项,不久前繁体版获得了台湾《中国时报》的09年度图书奖,这表明它触动了我们整个社会的神经。但是,也有读者问,《推拿》中的盲人怎么这么像正常人,他们哪儿跟我们不同?你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吗?

毕飞宇我当然听到过,这不是我的遗憾,我很高兴《推拿》的写作提升了我自己。

张莉:有时候,读者还是有“阅读定势”的。

毕飞宇阅读有它的传统与惯性,真的是这样。说起盲人,读者们往往也有一种预设,噢,这小说是关于盲人的,盲人么,《推拿》就应当小说“如此这般”。果真是如此这般么?往往不是的。作家的创造时常有两种相反的向度,一,给出一个“新世界”;二,还原一种常识。有时候,还原一种常识比给出一种“新世界”更有价值。更具魅力。艺术的困境和光荣就在于,有时候,它创造了“新世界”,有时候,它勇敢地站在了“新世界”的对立面,义无反顾地和常识站在了一起。

对普世价值视而不见,这是中国必须面对的问题

张莉:能不能这样说,尊严感一直是你写作的目标?

毕飞宇:我一直渴望自己能够写出一些庄严的东西,庄严,同时还宏大。庄严而又宏大的东西一定是充满尊严感的,但是,在这里我要把宏大这个东西单列出来作一番解释,我所认定的宏大从来不是时间上的大跨度,也不是空间上的大跨度,甚至不是复杂而又错综的人物关系;我所认定的宏大是内心的,开阖,是精神上的渴求,它是不及物的,却雄伟壮丽,它是巍峨的史诗般的,令人荡气回肠。很遗憾,我的写作至今都没有达到我的预期。

在这里我还要做一点小小的补充,我是被“彻底的唯物主义”喂大的孩子,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个唯心主义的艺术家。

张莉:刚才你说很多小说都是你对社会的发言,我想到《地球上的王家庄》。据说这小说是急就章,有感而发。

毕飞宇:那是2001年11月的事,离多哈会议。也就是世界贸易组织第四次部长会议不远了,那时候我们都在讨论中国要不要加入wto,知识分子当中反对的人很多。我是支持的。道理很简单,我们不能独立于世界的外面,我们的游戏不能游离于大的游戏规则之外。我是喜欢踢足球的,在球场上,你粗暴、你犯规,这些都不要紧,但是,得有黄牌和红牌。我没有能力论述中国为什么要加入到世界里去,可我有能力把闭塞的世界描绘给你看。――我们是弱者,弱者就喜欢在不安全的时候喊几声,这喊声有人听见了,我们将是一个活法,没人听见,我们将是另一个活法。

张莉:小说写得精妙,它有“以轻写重”的美学特点:王爱贫和王爱国都有自己的一个宇宙系统,坚信这个系统是以王家庄为中心向外辐射的,――你将王家庄作为了一个很重要的意象。

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是闭塞的,这是一个没有红牌和黄牌的世界。自己当运动员,自己做裁判,这也许就叫中国特色吧。有时候,我们的主人意识真是太强大了,我们会梗着脖子反问:是我在踢球,凭什么让你来做裁判7凭什么呀7际一定要来做裁判,好,我不高兴,说不。

张莉:说到中国特色,我想到一直以来关于核心价值与普世价值的讨论,写作者恐怕也得面对这个问题。

毕飞宇 我们一直生活在“核心价值”里头,而不是普世价值。远的不说,大半个世纪之内,我们的作家其实是在指定的核心价值下面思考生活和写作的,这是中国文学所体现出来的中国特色。

问题是,普世价值和我们的核心价值是分离的,甚至是矛盾的,这是一个谁也不能否认的基本事实。

张莉:这种分离在今天更需要被重新认知和反省。

毕飞宇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在你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讲过了,今天讲给你听。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那时候中国的大地上刚刚时兴喇叭裤。喇叭裤,你知道的吧?

张莉:当然。

毕飞宇知道就好办了。有一天,在一条船上,一个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上船了,另一个没穿喇叭裤的小伙子就和穿着喇叭裤的小伙子对视。突然,没穿喇叭裤的小伙子站起来了,抽了穿喇叭裤的小伙子一大嘴巴。穿喇叭裤的小伙子问: “为什么打我?”打人的小伙子说:“老子就是看不惯你的裤子。”打起来了。

张莉:很无厘头场景。

毕飞宇我要说的不是打架,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一件事。两个小伙子被人拉开来之后,船舱里的人们开始讨论了,讨论的中心是:挨打的小伙子到底该不该穿喇叭裤?――然而,没有人涉及他该不该挨打。

张莉:这个故事有隐喻气息。

毕飞宇一个人不可以无缘无故地打人,这就是普世价值,该不该穿喇叭裤,这里头也许有价值问题,但显然,它不涉及普世价值。这个故事非常清晰地表明了一件事我们时常把普世价值丢在一边,然后,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前些日子我正好读到过一篇文章,意思很简单,很明确,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普世价值,――说什么好呢。在今天,我特别想说,对普世价值视而不见,这是中国必须面对的问题。其实,视而不见这个说法还是轻佻了,我个人的体会是,我们在刻意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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