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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关于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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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的胯间,鼓凸出一脊峰脉。某种抽象浮雕艺术,隐喻着原始的激昂。

“你——赶快去写你的作文吧!”

极力故作镇定,却仍听见自己声音里无法克制的颤抖。姚低头看了看他的胯间,又把眼光移回我的脸上。

“你碰过‘那种人’吗?”

他收起了笑意。我仿佛看见被班导训斥时的姚,让人分不清是诚心认错还是故作忏悔状的他,脸上那种无辜却又像置身事外的歉然表情。

那种人。我永远记得姚的措词。印象中那是生平第一次,我从旁人口中证实了有关“那种人”的存在。一种变态的代名词,像是隐形的诅咒。我与姚立刻发出了厌恶的啐声,仿佛那样就可以擦去了“那种人”在我们四周留下的蹑手蹑脚的证据。

教室里的光线更稀薄了,几乎要看不见彼此的脸。也许当时下意识里,我们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日光彻底的消褪。只有在晦暗不明中,我们的不安,我们的好奇,我们的苦闷与寂寞,才不会留下影子,成为日后永远纠缠随行的记忆。

我们才不会成为,那种人。

姚猛地从座椅上站起了身。那身形轮廓表情都成了灰蒙的一片,只剩下声音与气味。呼吸声浊重了起来,究竟是自己还是他的喘息?彼此身上还残留着游泳课后挥散不去的漂白水气味,凉凉地唤醒了身体在水中受压的记忆。姚突然握起我的手,一个猛劲往他腿间的鼓起拉去。我闭起眼,用力握住手掌下那轻微的跳动。

那一瞬间,我想到也许自己正企图捏死一只活生生的小鼠。

姚一手按住我,一手扯开自己的裤裆拉链。面对了暴胀的那柱赤裸,原本激动忐忑的情绪一下子转为了忧伤与失落。原来,我的身体里面住着一个无赖又无能、却对我颐指气使的叛徒。这只蠢蠢欲动的地底爬虫,嗅到了生命惊蛰的气味,已然与公车上那些猥亵的男人们开始分享起愉悦的秘密。

我对抗不了这个叛徒。

如同被这个叛徒绑架,当下脑中只有服从,让这事能够就此快快过去。那年头还没有霸凌这个说法。那年头对很多的事都没有说法。尤其对于那一刻我所经验的,感觉低级又情不自禁的那种身体与灵魂的冲突。纵使嫌脏,我还是伸出了舌头。

在录影机还没发明的那个远古年代,a 片尚未深入每个家庭担负起性教育的功能,十七岁曾有过的性幻想仅限于拥抱与亲吻。我甚至不记得在那样草率匆忙的两三分钟里,自己的胯间有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并未准备好与内心里的那个冲动焦虑的叛徒从此共存,但舌尖上却永远沾存了那瞬间几秒中所发生的困惑、尴尬、惊慌,以及奇异的一种,如释重负。

但同时,十七岁的我,恨姚竟连一个像样的拥抱或深情的亲吻都没有。

恨姚已经看透了自己。(他会不会说出去?)恨这以后只能更加活在惊恐中,从那一刻起已经就要开始盘计着,从今以后如何让自己隐藏得更好?(真的就只是如此了?还会不会再发生一次?)为什么这样不经意的撩拨方式就可以轻松卸除了我的防卫,难道——

姚伸手想为我擦拭,却被我推开。

默默从膝跪的姿势中撑起身,微微摇摇晃晃。远处篮球场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扶住桌角无法步行,无意间瞟见我的吉他,孤独地躺在课后才被拖把舔过仍濡亮的磨石子地上。这时身后环来一只臂膀搂住我的肩胸,随即耳边出现姚的哑嗓,一句句带着湿热的呼气,全吹进了我的领口里:

“好啦对不起啦!……不是故意的嘛……我都跟你说对不起啰,不可以生气喔!也不可以跟别人说,好不好?……不过刚才真的好刺激喔!……不懂为什么我马子她就是不肯帮我吹!”

那时的姚,那个大我一岁的留级生,粗鲁,吊儿郎当,却让我第一次理解到,男人的性感原来还带着一种类似愚蠢的安然,像一只不知所以光会伸出舌头呆望着草原尽头的小豹子。

男人的性感最好是那种懒且健忘的。因为他不再记得你,他才会成为你经验中无法超越的刻度。

那么在姚的眼中,那个在暮光糜烂中,捧住他青春之泉的我,是显得虔诚?还是卑微?当时以为,与姚永远不可能有讨论这个话题的一天。不需要立誓的默契,有关那天的一切,本以为早在走出教室后便画下句点。

高二分组,与姚进入了不同的班级,教室位于不同的楼层,几乎连在走廊或福利社撞见的机会都微乎其微。

转眼联考进入倒数计时。毕业前的校庆晚会上,我带着吉他社学弟们上台做了在校的最后一次演出。

当天下午校园里摆满了摊位,游园会的盛况吸引了台北各校的学生,一向封闭的男校里,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多女生,让校园里的气氛更加显得热烈。在礼堂做完最后彩排,拎着新换的钢弦吉他,走过那些欢乐的人群,不经意眼角扫过一摊。煞有介事摆着水晶球在做塔罗算命的帐篷前,站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姚瑞峰抱着一个女孩,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视线不自主往下移,看见姚那双被裤管紧抱住的长腿,三十度微张,从矮他一个头的女孩身后,跨夹住了对方的腰线。想是在抽牌问联考,因为随即便听见姚一声欢呼:“哇真的假的?会考得很好?”姚夸张的语气夹在女孩开心的笑声中,一样是那么雄性的粗哑。

“咦?——锺书元?”

逃不掉了,只好停下步子。

“这是我女朋友,”姚一伸臂把我拉近到他们身边,“这是小锺,我们高一的时候同班。”

是同一个“马子”吗?还是又换过了?当然我不会笨到真的问出口。

“要抽一张吗?”姚问。我摇摇头。然后姚看见我手中的吉他,开始对女孩吹嘘我的自弹自唱有多厉害,接着问我今晚是否要上台表演。

“贝比,小锺要表演,我想留下来听……电影改天再去看嘛,我们先去吃东西,吃完东西回来看小锺表演……小锺,你今天要唱什么歌?”

“瓶中岁月。”

“喔。”

姚眨了眨眼,脸上还是挂着笑,“那更是要去听了,你的名曲呢!”

是的,特别来为我高中最后一次演出鼓鼓掌,也算是一种对我的,算补偿吗?那时在心中掀起的酸与怒,已然是我日后在感情路上不断颠簸的预告。

我不是唯一。圈子里有太多像当年的我如此一厢情愿的人。

嘴上总说一夜情没什么,却总不相信对另一个人来说,那就只是一夜情而已。甚至于,明明并非真的觉得有喜欢,但也不能接受对方擦擦嘴就算了。不不,不是因为你喜欢的是男生,如何对十八岁在游园会的算命摊前,被姚几乎要搞哭的那个我解释:异性恋也是一样的,有人要攻,有人就要懂得守。当你懂得扮演攻的一方,一旦大胆成功过之后,就不会再像老处女一样总是陷进自己没守住的哀怨里了。懂不懂?懂不懂——?

夏始春余的四月天,日间接近暑热的气温,到了晚上却又开始骤降,成了让人得环臂抱胸的飒凉。

演出后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坐进观众席观赏接下来的表演,我独自站在礼堂的后台侧门外,等待。等待自己犹豫、失望与紧张的心情,能终止喧哗。我以为它们之间停止互相的指责与奚落后,我就能回到高一时,吉他社练习完就直接回家的那个自己。如此我就能松一口气,恍然大悟,那天黄昏的教室里其实空无一人,那个窗边位子上赶作文的男生,不过是我的想象。

台前土风舞社上场,音乐声起,是下午一遍遍重复排练到我都已会哼的一首俄罗斯民谣。学弟们邀了北一女的土风舞社同台演出,果然台下的欢声鼓噪雷动,站在礼堂外都能感受得到场子里发情的骚乱。沸腾中的荷尔蒙化为五彩气球,同时不断发出一颗颗卵形泡泡被恶谵击破的连环爆响。礼堂里的青春进行式,距离自己是那么的远。

场外的风却更寒了些。

直到我明白,什么也等不到了,才默默在夜凉中移动起脚步,往校门口方向那盏被飞蛾蛊绕的路灯青光走去。

侥幸地挂上了北部公立大学,却是毫无兴趣的一个冷门科系。高二分组之后与姚瑞峰之间完全失联。甚至没有企图去打听过,姚后来考上了哪里。

但是我并没有忘记。

回忆的画面中,对方已模糊成一个影子。姚留给我的只是一种氛围、一种电流似的感应、一个类似充气的人形而已。形貌的细节早已被不同的陌生人替换。在校园或是在书店里,一张张让目光不自主停驻的脸孔,转贴到那个人形轮廓之上。色香触味,移花接木,自慰时便可有一再更新的版本。

beta 影带还没被 vhs 打垮的年代,出租店里的密道领进不见天日的暗藏隔间。满墙的盗版,写着像是“花花公子精华版”“欧洲香艳火辣性爱大观”等等耸动丑怪的字样。相较之下,我其实更偏爱超市货架上,各款男性内裤包装上的那些照片。内裤男模们不设防的无邪微笑迎接我的饥渴注目,他们自然欢喜地袒露半身,胯间的勃起若隐若现,好像他们是神的作品,本就该无私地献出予世人共享,全然不在意我的想入非非。一直要等到超市经理走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迹在旁人看来何等诡异,匆忙转身,然后朝出口故作平静地慢慢踱离现场。

已知其味,却未曾真正食髓,是我谨守住的最后一道,自欺欺人的防线。

曾经,公车上令人无措的陌生人身体接触,如今竟成为释放我的吊诡救赎。那些短暂的意合、技巧地传情,如同一场迅速又短暂的告解,承认了自己的罪,也赦免了彼此。入会的仪式暗中完成,不惊动任何人。更重要的,生存的讯息借此传递。我们的故事彼此心照不宣。握着拉杆的手掌偷偷并靠,小腿若有似无地轻轻贴触,没有多余牵扯,下车后一切归零。

无下文的旅途,短暂为伴,适时安慰了两个陌生人。在转身后,我们又可以鼓起勇气,重返异性恋的世界,继续噤声苟活,并开始习惯失眠。

总是不明原因突然惊醒,枕旁的收音机一夜没关,窸窣不明的讯声乍听像是潜意识发出的雷达呼救。同样的 icrt 频道,同样的低音量,传来声波如水,如同站在夜黑的岸边,河面上看不见的行舟传来遥远的歌声。菲尔柯林斯(phil lls)当红的几首歌,one lenn frey)的the one you love ,乔治麦可(e ichael)的the careless whisper ,都是悲伤男人的耳语。

可不可能有一天,男人唱给男人的情歌,也可以像这样公开播放,风靡传世?

距离那一天,还有多远?

无法再入眠的凌晨,只能悄悄潜回心底那间迷乱秘室里蜷缩,听着外头世界的尘暴一步一步越来越逼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越狱脱逃的犯人,躲在某个偏僻的小旅馆中,想起了过去清白无罪的人生。想到这一生将与如此漫长无尽的寂寞对抗,未来,只有两种选择。全副武装做好打死也不认,伪装到底的准备,要不,轰轰烈烈谈一场被这世界诅咒的恋爱,然后……会有然后吗?

这随时会被风沙袭摧的小小藏身处,甚至容纳不了另一个人与自己相依。

我几乎没法正常地上下课,没法跟大学班上的同学正常地互动,唯一能让我感觉安全的时刻,无非就是当抱起了吉他,在别人的和弦中化身成为一个个不同的痴情角色。

因为只有这时候,没有人会怀疑我情歌的对象。

1 &8194;即 ji croce 演唱的 ti a bottle。

2 &8194;即拼音 ei。

3 &8194;即打台球。

4 &8194;约合 13216 平方米。

5 &8194;即拼音 ê,或者 ie,ue 的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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