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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旧 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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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十八岁那年北上念三专,老七一直就是过着独立打工的生活,开店后更是十几年都没回老家屏东吃过一次年夜饭。一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惯了,除夕又如何?顶多自己弄个小火锅,边吃手里还忙着待会儿开店要给上门客人的红包礼。招财进宝的钥匙圈,加金光闪闪的进口保险套,一个个丢进红包袋,都是好彩头。

年不年夜饭从没困扰过他,开店前的时光总是一晃很快就过去。更何况这年头已经不兴围炉守岁这一套了,一吃完年夜饭,谁想留下来跟成家的兄嫂妹婿们谈婚姻子女?单身鬼一个个都迫不及待溜出家门。到时候他们就会感谢,好在尚有 lody 这块美乐之地如此善体人意,照常开店等候孤家寡人上门。

一直以为,只要有这家店在,就够了。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那一回与汤哥一块儿过年,汤哥坚持要亲自动手煮一桌年菜。两人还煞有介事地提起菜篮跑去南门市场,在人潮中像逛大观园似的人挤人凑热闹。拎着满满两大袋食材回家的路上,老七心想这真像办家家酒。到了小年夜,酒吧打烊后两个人回到住处都已经凌晨四点,这才开始钻进厨房切切弄弄,一直忙到第二天快中午都忘了困。虽然自己一向吃不多,更何况那时身体已经有病,但是汤哥仍然好做那些费工的菜色。又是豆腐镶肉,又是珍珠丸子,还有最拿手的红烧鱼,煎完再焖,好漂亮的一尾,跟饭店卖的一样。

当初汤哥告诉他,是鼻咽癌而且他不想开刀的时候,老七还冷语回他一句:哪有你这种人,这么不知死活的?

开刀后声带就毁了,再不能唱歌,汤哥说,他宁可唱到死的那一天,也不要哑了。

什么鬼理由?老七初听见他这说法,一度气得不想再同他说话。

等过些日子静下心来,老七才体会出汤哥的痛处,甚至开始自责以前为什么对汤哥那么无情。不是赌气。不是放弃治疗。汤哥只是累了。就算杀死了那些癌细胞,不过就是让他继续在失望中苟存——

不能再唱了,汤哥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之前老七在新生北路高架桥边的那间小套房一住就是十年,买屋的存款早就够了,但是多年来他却始终缺乏改变生活的动力。只除了热恋的那几年里,他曾经幻想过,或许可以,与那人拥有一个自己的窝。之后看着房价上涨也没再动过心,总以为自己死后也没人可继承,何必多这个事。

若不是汤哥的病,老七还下不了买屋的决定。

意识到汤哥的时间不多了,不想看他这么辛苦,一边化疗,还得一面工作付生活费与房租,老七非常积极地开始为两人找一个新家。

甚至于老七认为,换了住家便是改了风水,磁场换一换,一定对汤哥的病情有帮助。最后终于在长春路上看中了一间,价钱还能负担,懂风水的朋友也请去看过,也觉得这个老式七楼公寓环境不错,所以一并连日子也看好,说赶在年前搬进去是大吉。

但是,要怎样开口邀汤哥过来同住呢?老七才发觉,要避开这个提议背后的复杂情绪,远比他想象中的困难。

某个打烊后的周日凌晨,在路边那家几乎跟 lody 同龄的老字号“万嫂”面摊上,老七点了几盘黑白切,等面上桌的空档,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先问汤哥化疗进行得如何了,又问起治疗期间不能跑场登台,手边的钱还够用吗?

干吗?想要帮我申请急难救助吗?

汤哥用筷子夹起一片透抽,很快就打断了老七的迂回。

除了面锅上方垂吊了一烛灯泡,照出热汤冒出的滚滚蒸气给人有种温暖的感觉之外,几张折叠小桌都被遗弃在冬夜寒风飕飕的暗影里,两个人都冻得缩头缩手。

老七看不清汤哥的表情。这样也好,他想。

你知道,我买下的那间公寓,它有两个房间——

别说了,我不会跟你分租的。

嗳,谁说要跟你收租金了?你就过来住,帮你省房租不好吗?

汤哥正在一盘嘴边肉里翻挑,突然声音一拔高:那不就成了同居了?你他妈的想为那家伙守活寡是你家的事,我阿汤还在等我的白马王子出现呢!别想坏我的好事。跟你一起住?那我带人回家打炮太不方便了!嘿嘿除非你答应,第二天早上会帮我们把早餐做好,这样的话也许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我答应你,汤哥。

黑暗中两个人影都静止着。彼此怎会不知对方的心事,都已经到了这等年岁了。一个担心的是若不这么做,怕会后悔一辈子。另一个不放心的是,如果这么做了,会不会让自己最后的岁月里又多了一桩后悔?

你不怕我拖累你?

过了半晌,汤哥才给了这么一句回应。

没有情人,至少也有姐妹同住,那才算是个家吧。

老七说。

不管汤哥心里究竟有没有释怀,对他是否还仍有不谅解;如果汤哥对两人快三十年的情分也感到相同不舍的话,他知道,再多做任何解释其实都是不必要的。

汤哥走得很快,真的没有拖累。只是又太快了些,快到老七没有机会完成他觉得应当做出的弥补。

坐在面摊向汤哥提出换居想法的那晚,当时他并未意识到,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因为自己的良心不安。汤哥答应搬来同住,不过是在帮他完成他的心愿,不想让他觉得亏欠或难堪。等他终于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去年,又变成只有一个人的除夕夜。老七试着也想来做那道红烧鱼,结果一条好好的鱼被他翻得七散八落,皮塌肉烂。老七一怒把锅铲往墙上猛砸过去,留下了一片怎么也擦不掉的酱油渍。

他气的并非那条报废的鱼。自己又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事,只是迟早的差别,为什么还贪想延续那一点短暂的记忆?过去二十多年不都自己一个人走过来了?

几乎是认识了一辈子的两个人,等到天人永隔后,却让老七越回想越厘不清,到底这是怎样的一种牵挂。

细雨仍飕飕如幻影在视线中忽隐忽现,天际已有丝微曙光照出混浊的云层。

老七转身退回店里,再度关起了大门。

走过吧台时,刻意停下脚步,对着吧台后少了自己的那块空位端详了一会儿,想象这店迟早会有熄灯的一天,到时候就会是这样的一个画面。

仍在播放中的 v,突然就被老七拿起吧台上的遥控器给关掉了影像。

酒吧生意有个人人皆知的忌讳,绝不可以在店里唱蔡琴的那首《最后一夜》。就连汤哥过世前想唱,老七都没让他破这个例。

什么最后不最后的?别触我霉头。老七说。

不是我的最后,难道以后还有机会唱?汤哥还想耍赖。

怎么没机会?你不是还要在红楼租场,开你的退休演唱会?

其实那时候就知道了,不是退休,是告别。

梅艳芳癌症末期在红磡开了演唱会,甚至穿起白纱婚礼服,一偿终生未嫁之憾。汤哥说,他也要最后来一场那样的演唱会,让老朋友永远别忘了他。

老七一直相信,是这个心愿让汤哥撑到了最后。怎料,他的病情突然恶化的速度让人措手不及。零零落落十来个老客人临时接到通知,还真的到场送了这一程,就在“美乐地”这破店里。

没有现场乐团,依然是卡拉 ok 伴唱。当天设备不足,只有架了一台 v8 做了录像,音质画面都不佳,光盘片丢在那里一直没勇气放出来重看。早先竟然没有想到,要在汤哥身体还行的时候,把他的歌声做成一份可以保留的纪念。这一年多来,一个人住着原本两人的公寓,老七仍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多出来的房间,厨房现在也几乎成了蟑螂的运动场。对于一直习惯的是单身小套房、外卖,以及免洗餐具的老七来说,这一切他还无法立刻理出个头绪。老七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好像他的生命里有什么东西,在汤哥去世后,也同样永远失去了。

忘不了的是那一晚,汤哥摘了假睫毛,取下假发,一袭雪白西服,终于以男装现身。化疗秃还没复元,人真的是瘦脱了形,看上去像是哪个顽劣的恶童,把一个微笑的肯尼娃娃恶整过了一番,拔光了它的头发,毁了容,还狠狠踩成了个弯腰驼背。老七一晚上都不敢正视汤哥的身影,只顾忙着放歌与送酒,且默默在心里跟自己一再警告,千万不能让汤哥看到他在哭。

死之前仍想要完成一点卑微的梦想,或者卑微地活着,只是活着,而已经没有任何梦想,哪一种比较艰难呢?

其实最想对汤哥说的是,一个人的除夕,原来是寂寞的。

(别再想了。赶快清理完,回去好好睡一觉噜……)

刷完马桶,倒出漂白水开始拖地,一边拿起水管四处冲洗,磁砖墙面上顿时流下了一道道水渠,像再也承受不了的压抑,终于找到了裂缝一泻千里。接下来从水桶里取出了稳洁与抹布,正准备要擦拭洗手槽上方的镜面时,老七却发现了这个让他不解的景象。

镜上沾着两个清楚的掌印。

手心的汗加上一点油脂的脏污,不留意还不易察觉,位置恰恰是某人重心倾斜后,以双手压住镜子的高度。

按老七的经验判断,那应该是某种激情的姿势才会遗留下的证据。

昨夜没有人同时一起进过厕所,这点他非常确定。

那又怎么会出现这么令人害臊的印记呢?

老七张开五指跟镜面上的掌印大小比对,竟跟自己完全吻合。他吃了一惊。就算是客人无意间或恶作剧留下的,那也是几个小时前了,但眼前的这一幅却轮廓鲜明,仿佛才刚刚被压上去的。

如果是自己的手,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心里充满疑惑的老七摆出了姿势,以双掌压住镜面往前倾身。

镜上两只神秘的掌印,难不成,就是当年的同一双?

淡淡的阿摩尼亚。从下水道渗透进来的湿气。灼热的呼吸。肥皂残香。烟味。汗味。男人味。所有的气味摩挲着,摩挲着,像要擦出静电似的,让心跳都受到了干扰。

镜前的他,曾经汗淋淋地一仰脸,看见了情人在他身后痛苦地、愤怒地、悲伤地咬紧牙关使劲到几乎快虚脱的表情。

对着镜中被湿气模糊了的影像,他突然喊出了旧情人的名。

那些年,固定周六的晚上他们见面,情人却总是直接去老七的住处等他下班,很少踏进“美乐地”。

这事曾让老七感觉有点受伤。情人都以不喜欢烟味为由,但即使不曾明说,老七也感觉得出对方不爱与其他的同类打交道。想当初刚开始交往时,老七还曾虚荣地在心中幻想过,如果能让店里的客人看见他的情人长得如此一表人才,公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任公职又在念硕士学位——至少这是当年老七信以为真的资料——那会是多让众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啊!

对他的这段恋情,汤哥起先总回避着不表示意见,一直要等到那晚,两人搂着过了一夜却什么都没发生,汤哥才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老七,我知道,我对你来说条件不够好,我们都希望找到一个又体面又可靠的伴,我懂。但是跟那人分手这么多年了,难道你都还没想通,他怎么会跟我们这种人过一辈子呢?——他从不来吧里,我看是另有什么隐情——就算你们没分手,他也是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你们的关系的——

不能做公开的情人不要紧,对方心里有他就够了。

但这毕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两人那一阵子正处于低潮,情人变得异常沉默。他如履薄冰不敢多事盘问,但总觉得还不至于到了不能补救的地步。看见他破天荒走进了“美乐地”,老七先是一惊,但随即就被情人脸上的微笑卸下了心防。那样温和平静的笑容,分明是重燃爱火、心结冰释的迹象,怎么结果一周后手机便成了空号?

那晚店里客人很多,情人站在吧台前的一堵人墙外,看着他调酒洗杯还要忙着帮客人点歌,忙得不可开交,他就那么一直在原地伫着,不开口,也不更靠近。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情人给他递了个眼色,往厕所的方向瞟了一眼。

老七看着对方的背影走进了那扇门,当时心中曾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会不会那间厕所其实有着从没被发现的魔法,等情人再走出来时,他又会变成他们刚认识时候的样子?那个第一次和朋友到 ten 还有点生嫩的大学生?

老七一直以为那就叫作缘分,五六年后竟然两人会在 lody 重逢。是你?无心走进店里的情人已没有当年的羞涩,认出老七时竟也是喜出望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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