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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梦魂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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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那人像是熟睡中。已经第五天了,手术后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你是林国雄的家属?”巡房的主治大夫问道。

“不是……我是,朋友。”

过去几天,他都在下午抽空来医院探视。住处餐桌上的保养品囤货这阵子一罐都没少,对此小闵已经发了不止一次牢骚:如果他成了植物人,你也要每天继续这样下去吗?

但医生说,手术后电脑断层显示一切正常,脑压也早已维持稳定,按照生理的观测,病人林国雄应该是在恢复当中。当然还是会有些后遗症,医生解释道。手脚可能没以前那么灵活,需要一段时候的复建,也许不能完好如初,但是会获得改善。

至于昏睡,有可能是一种转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这种现象常会发生在遭遇了重大创伤,或是生活在长时间的压力下的病人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意识处在一种逃避状态,拒绝接收外界的讯息,于是继续如同昏迷般没有反应。

会醒过来的,不过需要些时间,医生说。不妨多跟他说话,这样会有帮助。

一开始阿龙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

先是买报纸挑一些新闻来念,后来特别还去下载了一些他妈妈那个时代的国语流行歌,念完了就帮那人挂上耳机。凤飞飞那时候最红。还有林慧萍跟黄莺莺。他的童年回忆都因这些老歌而在心头滚瓜烂熟了几遍,但那人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

直到第六天,小闵意外地出现在病房里。

阿龙先是在心里暗叫了一声:靠 !随即还是装出了无辜的笑脸,把正在翻阅的报纸忙丢在了一边,“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多睡一会儿?”

小闵对他的问题不回答,默默站在病人的床边,端详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步出到外面的走廊上,才发觉到病房外的空气清舒许多。四人一间的病房里,每张病床都带着病人特有的气味。有的就像是阴暗的斗室,有的则弥漫着菜肴与油烟。他深吸一口新鲜的气后突然想到:也许那些气味不是病人身体所发出的,而是他们长期生活过的空间所遗留在他们身上的。

“是不是该停止了?”

小闵直接就发球,“你有什么毛病?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需要这样每天花这么多时间,自己该做的事都不去做?”

“我只是觉得老板很可怜,从来都没有人来看他——”

“你已经救了他一命了,而且你说他会复元的,所以你每天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还是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跟这个老板——你是跟他有怎样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他警告自己。考虑了几秒,他终于向小闵供出了那些他自己都还百思不解的诡异事件始末。

小闵的表情瞬间从焦虑转成了悲伤,下一秒却又目光怒烧,像是随时会想要给他一个耳光。阿龙偷偷握紧了拳头,忐忑又期待,接下来会从她口中爆出什么样的感想,毕竟,他还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

没想到他听到的,却是她语带反讽的一句:“那你觉得,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你身上呢?”

“也许我的前世是同志?”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他的脑袋中冒出的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答案。

“shut up——!”

“或者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王铭龙你再不闭嘴,我要尖叫了——”

只好收起了故作无厘头的口吻,抓起了小闵的手,他相信她能了解的。如果这个世界上连她都不能了解的话——

“好像,某种奇怪的磁场交错,让我与那个酒吧之间有了奇怪的联系。只有我感应到了,那表示,我应该有某种能力去做些什么,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自己也知道,说得一点都不理直气壮。小闵不耐烦再听下去,从他的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阿龙,你总有一大套理由,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小闵不让自己失控,只是用一种低沉到近乎嘲弄的语气,希望将一句句话钉进到他的肉里似的:

“我不希望你继续做大夜班,你说你是在陪我上班。我希望你开始做保养品直销,你骗我你有去。我问了其他店里的小姐,她们说你只去过一次就没再上门了。你从来不睁开眼睛看看你的人生,你总看到你想看的,现在更厉害了,还能看到活人都看不到的东西?……可是你怎么就看不见我的人生?我的青春还剩几年?你为什么都不问我,是不是还有在接客?你不敢问,对不对?……你不敢。你只会自欺欺人。你拿你这些鬼话想骗谁?”

一时间还没听懂她对他终于坦白的真相。等会过意来,他傻住了。他从不知道自己才是造成她焦虑的根源。他以为她会喜欢两人简单相伴的生活,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他能给的原来不是她要的——

“那就忘了我说的那些鬼话——对!我都在说鬼话——”

他的眼眶就是在那时很不争气地红了。

“现在躺在那儿的那个人,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人一直在等他清醒过来,那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也许不能懂。这就是我能给的。我能给也就是这些了。对不起,如果你从来不觉得,醒来的时候有人在身边是重要的话,我真的很抱歉,是我误会了。这全部都是误会一场——”

他的抱歉却只令她更恼怒也更伤心,直到离开前,她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哭过之后的阿龙,则发觉自己彻底是个没用的家伙,为此感到非常沮丧。

“喂,你觉得我女朋友说的有道理吗?”他只能对着病床上沉睡的那人,把心里的苦闷诉说了一遍,“你把我害惨了,你知道吗?”

首度向外人说破了这整件事,原本的秘密同时也变得像是梦境般破破碎碎了。所谓的感应,毕竟是没法证明的,但在原来还没说出口的时候,一切在他的思绪里自有一套他能够理解的文法。但是到了这一刻,连他自己也被搞糊涂了。

这一切究竟只是他企图用来逃避的借口,还是他终于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勇气?

在这世上如今唯一能为他辩护的,也许只剩下病床上那个沉睡中的人。

如果他醒得过来的话。

“对不起打扰了——”

跟在经理的后面,走进了小姐们的休息室。不,应该说男士们的吸烟室才对。还没穿戴起假发义乳的这群年轻男孩,跷着脚抽烟的抽烟,玩手机的玩手机。

经理跟他使个眼色,意思是别忘了他答应得给他抽的百分之五。这可是阿龙刚刚在门口跟他磨了好久才谈成的条件。

经过了昨天与小闵在医院的不愉快,他也不免有了动摇,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够努力?大夜班结束,回到家见到小闵竟然还穿着下午来医院时的衣衫,一大清早瞪着电视上回放了不知多少次的一出韩剧在发呆。见他进门,她便拿起遥控器把影像给关了,一副不想与他说话的样子,然后自顾进了她的房间。他不敢多问,她在那里坐了多久?难道她没去上班吗?

次日轮到他排休,为了讨好求和,天一刚黑他便背起装满保养品的登山包,骑了机车出门。

经济不景气,酒廊生意不比往年,小姐们多懂得精打细算,尤其总会碰上跟小闵认识的好姐妹,让阿龙特别觉得尴尬,总觉得她们是看在小闵的面子上才跟自己打交道的。小闵只会对他抱怨,为什么有好几家店只露过一次面就没再上门,其实她不知,这种靠山吃山的作法让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决定勇闯第三性公关店。只因为想来想去,如果要靠自己的人脉,在这附近,跟他算得上还有见面三分情的,大概就只有那几位喜欢吃他豆腐的“小姐”了。他猜想“他们”应该不至于让他太难堪才是。

鼓起无比的勇气,他踏出了在第三性公关店叫卖的第一步。

“各位好,我是阿龙——”

不等他说完,众人就已经开始起哄。哟,是超商小帅哥啊……哥哥你好啊,这么想我们还亲自还带了礼物上门?……一屋子烟味加上他们左一言右一语,呛得阿龙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这样、我我来看大家,有没有需要——”

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哄堂大笑:有,当然有需要!

“——需要美妆保养品这些都是日本进口的在日本是很知名的直销品牌这里是目录请大家先看一下!”只好涨红着脸把该说的话一口气念完,一面暗训自己:到底你是在紧张啥?

“辛苦你了,小帅哥,兼两份差很拼喔!”

说话的家伙妆才上了一半,阿龙惊讶地看着对方已微秃的前额,与下巴上还没用厚粉盖去的青胡渣。

“你是不认得我了还是怎样?这样盯着人家看,好羞喔。我是安洁莉娜啦!”

竟然就是常在他大夜班时出现的那位古墓萝拉山寨版。不得不敬佩他的化妆技巧高超,而且凭良心说,他做女人的时候比当男人时好看多了,阿龙暗想。

两三个同样也才画了半张脸的男生,这时跟安洁莉娜一起挤到了他面前来。七嘴八舌开始问起各式各样的问题。你自己也在用吗?……有没有除毛的?……去角质是哪一瓶?……其实,他们比真女人还更需要保养,不是吗?阿龙在心里忖度着。一个大男人平时总不太好意思跑去女性化妆品专柜问东问西的吧?

一边应付着发问,一边感觉到从对面角落里一直有两道目光朝他射来。

那人始终没起身加入他的同事们,就这样一直定定地打量着他。被看得很不自在,他只好朝对方点点头算是招呼。等到其他公关开始忙着传递着瓶瓶罐罐的试用品,那人才终于移动了脚步,来到他身旁坐下。

“你是不是阿龙?”

听见他的问话,阿龙困惑地在他脸上企图找寻任何旧识的痕迹。难不成他有个小学同学如今做了这行?还是当兵时哪个班长退伍后转行也变了性?

“我是 tony 的朋友,叫我小杰吧!”

在这里会遇见 tony 的朋友,好像并不算大出意料的另一桩。以他这些时日的遭遇,就算当时是 tony 的鬼魂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也不会让他太过诧异。

那人说,他这个月才刚来这家店,所以不知道原来阿龙就在这附近打工。接着又问,卖这些东西的生意好吗?阿龙原先想说还可以,结果还是心虚地摇了摇头。

“我看过你和 tony 跳舞,在你们学校。tony 那时候要我们一定都得去捧场——都七八年前了吧?——真的很精彩,我一直都还记得……你后来还有再继续跳吗?”

阿龙还是摇摇头。

这个叫小杰的似乎有些话到了嘴边又犹豫了,他陪着静默了一会儿,却没有下文了。阿龙不敢接着多问,那 tony 也来公关店上过班吗?

虽然脑中出现这种疑虑,自己都知道很不应该,只好转个方式问道:“你们是在这里认识的吗?”

对他的问题小杰并不以为意,伸手点起一根烟,悠悠吐了口长气。

“我也曾经是个 dancer,看得出来吗?”

虽放低了声音,但仍明显听得出那人语气里的颤抖。

“那时候跟 tony,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搭档接秀,因为这样大家才认识的……对不起,我并不想耽误你做生意,我只是……我只是这些年一直还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那天,如果那天拍到的照片不是他,而是我们当中其他任何一个……毕竟,我们不像他还是硕士生,家里对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期望……”

听到这里,阿龙忍不住想要向他求证他的疑问:“当时,你们接这场秀的时候,事先主办单位有告诉你们,会打出同志两个字吗?”

“没有,”小杰苦笑着,“如果知道,tony 打死也不敢上场啊!接洽的时候只说一定要热闹,还有请歌仔戏团、几个搞笑的艺人,然后大家那天都反串……照片登出来,标题成了什么‘解严’‘出柜’的,反正是我也不懂的一些选举语言。tony 打电话给我,问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记者怎么会有他的电话?他家的电话一直响不停,他的父母快气疯了,甚至他的 ptt1 上也有不认识的网友跑来留言,有的骂得很难听,说同志的脸被他丢光了,还说他是在利用同志身份想出名……”

阿龙以为小杰随时都会掉泪了,不料他却熄了烟,拍了拍阿龙的背,反倒像是他需要安慰似的:“tony 的人生有你,他应该觉得很幸福。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他,交到一个这么帅,还可以跟他一起跳探哥的 bf……”

什么?!

“我——”

除了沉重一叹,他发现自己在这节骨眼什么都不好说。

人都已经不在了,难道还真的要他这时候板起脸来严词否认?

如果不戳破,让 tony 在他的朋友心中可以留下如此美好印象的话,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如果 tony 有知,他这么做或许也能让亡者明白,当年残酷的相应不理,他真的不是故意——

“那时候他的梦想是开一家舞蹈教室,做扮装表演只是过渡期。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我之后生活也没了目标……但是今天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好高兴。你真的就像 tony 说的,是个认真不服输的人。看到你又让我想起以前 tony 帮我加油打气时说过的话了。虽然,虽然他自己没有完成,但看到你这么打拼,我感觉好像你在继续帮 tony 努力活着,真的好高兴……”

还在斟酌着该如何安抚对方的时候,阿龙看见那人已经站到休息室的中央,拍拍手教大家安静,那样子就像是教练要对他的球员展开赛前喊话。

“今天我跟我死党的男朋友意外重逢了!死党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死掉的好姐妹,所以请大家多多支持一下,小妹我做牛做马来日回报!”

全场一阵无声。阿龙心想,还真感谢你的帮倒忙,现在场子全冷掉了。

“怪不得看小帅哥很顺眼,原来是亲上加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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