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2)
案件审理的第三天上午八点——法院审判室里像教堂和圣所一样点起了十二支大大的蜡烛——内尔斯·古德莫德森传唤了他的第一位证人。被告的妻子宫本初枝从旁听席的最后一排走过来,她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塞在一顶未加修饰的帽子下面,帽檐在她的眼前投下一抹阴影。内尔斯·古德莫德森为她拉开门栏,她经过时,停下来看了一眼她丈夫——他就坐在她左手边的被告席上,双手齐整地交叠在身前。她朝他点了一下头,脸上镇定的表情丝毫未变,她丈夫也默默地冲她点了一下头。他撤开交叠的双手,将它们放在桌上,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有那么片刻的时间,被告的妻子似乎要转身走向他了,但事实上她却从容不迫地向艾德·索姆斯走去,索姆斯捧着《圣经·旧约》,耐心地站在证人席前。
宫本初枝在位置上坐下后,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对着一只握拳的手咳了三声,清了清喉咙里的痰,然后大拇指钩在背带裤的襻带上,从陪审团面前走过,他的那只好眼睛的眼角溢出了一点儿眼泪。太阳穴处青筋突出,当他彻夜未眠的时候它们经常这样。没有电、没有取暖器,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两点三十分,屋里寒冷刺骨,他擦亮一根火柴,凑到怀表的表盘上;他穿上短袜去黑漆漆的卫生间,却发现马桶里的水都冻住了。内尔斯冷得直哆嗦,呼出的气迅速凝成一团团的白雾,他拿卫生间里皮搋子的木柄打破那冰,扶着墙——腰痛正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塞塞窣窣、断断续续地小便完,爬回床上,蜷缩得像一片秋天里的落叶,房间里所有的被子他都盖上了,但是他一夜都未能成眠,只能躺在那里,直到黎明到来。此刻,在审判室,陪审员看得出来他既没刮胡子,也没梳头发;他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他那只失明的左眼今天上午也显得尤其游移不定,不受控制。
像前几次的审讯一样,旁听席上人坐得满满当当。聚集于此的很多居民都穿着大衣,套着胶鞋,围着围巾,他们没有将衣物留在更衣室,便急着进来占位置。他们将雪带了进来——雪花在他们的羊毛大衣上融化,使空气中平添了一股潮湿的味道,庆幸能在这么一个温暖的地方看一件有趣的事情将如何发展。他们将露指手套和羊毛帽塞进衣服口袋,坐下来,知道自己能暂时避开这场暴风雪实在是运气绝佳。他们的行为举止还是如往常一样恭敬有加;他们对待法律还是很严肃的,卢·菲尔丁双目微闭地坐在法官席上,一副深不可测的思考状;高出地面的陪审团席位上陪审员坐成一排,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都能给他们一种庄严的感觉。那些记者,职业使然,注意力都在被告的妻子身上,她今天穿着一条百褶裙和一件肩部带有长长褶裥的罩衫。她的手优雅地放在《圣经》上面,脸上表情平静。有个记者——战后他曾在日本教过汽车工程师如何写产品说明书——想起了他在奈良看过的一个表演茶道的艺妓,一样的平静。初枝的脸让他仿佛闻到了当年茶室外的庭院里散落的松针的清香。
但是初枝内心却并不平静,她的镇定只是表面的。她知道,她丈夫对她来说是个谜,九年前他当完兵回来之后就是这样了。他回到了圣佩佐家中,他们在欢饮泉路租了一间农舍。那是一个长满了桤树的死胡同;他们看不见任何其他的房子。夜里,天道会被噩梦惊醒,然后穿着拖鞋和浴袍走进厨房,坐在那里喝茶发呆。初枝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退役士兵,这是她婚姻中一个残酷的现实。战争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对她来说,这就意味着她必须以一种在他去参加战争之前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去爱他。那和宽容无关,她没有试图去了解他的内心,放纵他的悲伤或是想法。相反,她让自己也完全沉浸在他的痛苦中,不是去安慰他,而是给他时间让他平复心情。她不后悔,她知道自己应该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也很愿意忽略自己。这让她的生活比种植草莓有更多的意义,何况,这么做既令人烦忧,却也是有好处的。凌晨三点,她和他面对面地坐在厨房饭桌前,他有时默默地发呆,有时向她倾诉,有时啜泣不已,她间或窥得他一丝半毫的忧伤,便为他收藏在自己心里。
她怀孕后,天道的情况有所改善;他找到了一份罐头厂的工作,和他弟弟健二一起在那里包装三文鱼。他开始谈到买农场的事,并且开着车带她到岛上各处去看那些待售的土地。但每每都不能满意——灌溉问题、阳光问题或土质问题,等等。一个雨天的下午,天道得出结论,并很严肃地告诉她,如果有机会,他打算买回他父母以前种的那块地。他又提到了那件事——他们本来再付最后一期款就能正大光明地拥有那七英亩地了,但是埃塔·海因却毁约,将他们的土地卖给了奥莱·乔金森;那块地本来是要归在他名下的,因为他是家中的长子,也是宫本家族中第一个获得美国国籍的人。因为集中营,他们失去了一切。他父亲死于胃癌;母亲去了弗雷斯诺,和嫁给了一个家具商的姐姐一起生活。天道一拳捶在方向盘上,诅咒世界的不公。“他们是贼,”他愤怒地说道,“他们从我们这里偷走了它。”
从战场回来六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屋里到处都找不到他,初枝坐在黑漆漆的厨房里,惴惴不安地等了七十五分钟,外面下着雨,刮着风,车也不在车库里。
她等待着。她用手抚摸着肚子,想象着腹中婴儿的形状,希望能感觉到它在动。储藏室的屋顶有一处在漏兩,她站起来去倒空放在那里接雨水的盆。凌晨四点后,天道带着两个粗麻布袋进来了;他已经被雨淋透了,膝盖上沾着泥。他打开电灯,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天道也看着她,然后将一个袋子放在地板上,另一个搁在椅子上,将帽子取下。“珍珠港事件之后,”他对她说,“我父亲就将这些埋藏了起来。”他开始将东西拿出来——他的木质剑道练习剑、下绪、御角带、剑道服,以及他的木刀——一样样小心翼翼地放在厨房餐桌上。“这都是我家的,”他边擦去眉毛上的雨水边说,“我父亲把它们藏在我们的草莓地里。你看这个。”他接着说道。
那是一张照片,天道穿得像个武士,双手握着一柄木剑。照片中的他只有十六岁,但脸上已经有几分英气。初枝久久地看着照片,特别是天道的眼睛和嘴巴,想看看能发现些什么。“我曾祖父,”天道一边脱掉外套一边说,“是一个武士,一个优秀的军人。他在熊本战场上自杀了——用自己的剑杀死了自己,切腹——”天道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想象中的剑深深地刺入他身体左侧,然后果断向右划去。“他持剑在战场上与一支手持来复枪的皇家卫戍部队对抗。你想想看,初枝。”天道说道,“提剑上战场和来复枪对抗。他心知必死无疑。”
他跪在地板上的袋子旁边,从里面拿出一棵草莓苗。雨水重重地打在他们的屋顶上、墙壁上。天道又拿了一棵苗出来,一起放在桌上的烛光下,让她能看见。他将它们举到她面前,她看见他手臂上的血管和青筋在皮肤下跳动,他的手腕和手指都那么有力。
“我父亲种下了这些植物的祖宗,”天道愤怒地对她说道,“我们小时候就在他们种的这些果子旁边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睡吧。”初枝答道,“洗个澡,擦干身上的水,睡吧。”
她起身离开厨房的餐桌,他们的孩子在她腹中一天天长大,她知道他能从她肚子的轮廓看出来。“你很快就要当父亲了,”走到门口时,她提醒他道,“我希望这能让你快乐,天道。我希望这能帮你忘记这一切。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帮你。”
“我会将农场拿回来的。”雨声嘈杂,天道答道,“我将住在那里。一起种草莓。一切都会好子起来,我要把我的农场拿回来。”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快九年了。他们尽力节省每一分钱,能放弃的东西都放弃了,最后终于攒够了足以买栋自己的房子的钱。初枝想搬离欢饮泉路尽头这间租来的破屋,但天道说服她说更好的选择是买一艘刺网渔船。不出一两年,他说,他们的钱就能翻一倍,不但可以完全买下那条船,剩下的钱还够付一块地的首付。奥莱·乔金森老了,他说,他不久就会想卖掉那块地的。
天道一心扑在了捕鱼的事业上,可惜他不是当渔民的料。捕鱼很赚钱,他也需要钱,他有雄心壮志,有强健的体魄,也充满热情,但大海最终却不买他的账。他们没能让他们的钱翻倍,丝毫没有,他们甚至没能完全拥有海岛人号。天道只是更加卖力地干,将改变生活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他带回家的鲑鱼的数量上。每个没有捕到鱼的晚上,他都觉得他的梦想在他面前消退,而他渴求的那块草莓地也在离他远去。他责备自己,也挑剔她,这加深了他们婚姻中的裂痕。初枝觉得纵容他的自哀自怜对他没什么好处,他为此恨她。她很难分清他的不快到底是因为这种恨还是因为深藏在心底的战争伤痛。再说,她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她要照顾他们,将以前放在丈夫身上的心思分出一部分来放在孩子们身上。她希望孩子能让他心气平和。她希望通过他们,他能不要那么执迷于梦想过另一种生活。她知道孩子已经改变了她的内心。
是的,住进更舒适的房子,在六月的清晨走进飘着草莓味道的田野,站在风中闻着草莓的芬芳,那自然是好。但她现在所拥有的是眼前的这个房子和眼下的这种生活,不停地想抓住别的毫无意义。她试图婉转地告诉他这些,但天道却坚持认为另一种生活、一种更好的生活就在不远处,只要多捕一些鲑鱼,等奥莱·乔金森行动变迟缓,等他们存够钱,只要等待,便唾手可得。
此刻,初枝笔直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等待律师发问。“我想请你回想一下,”内尔斯说道,“大约三个月前,也就是今年九月初发生的事。那个时候你丈夫很想买下中央谷那块待售的土地,我们可以这么说吗?你还记得吗,宫本太太?”
“嗯,是的,”初枝答道,“他很想买下那儿的地。他一直都想着把它买下来。那以前是他们家的土地——一块草莓地——他很想再种那块地。他家人曾经很努力地想要买下它,但是在后来的战争期间,他们失去了一切。他们的土地也被剥夺了。”
“宫本太太,”内尔斯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再回想一下九月七日星期二那天的事。你也许还记得,奥莱·乔金森先生——中央谷一位种草莓的退休农民——作证说你丈夫在那天去找过他,问购买他七英亩地也就是你提到的草莓地的事。你还想得起来这事吗?”
“是的,”初枝说道,“我知道这事。”
内尔斯点点头,用手摩挲着前额;他在被告席的桌旁坐下。“你丈夫提到过要去那儿吗?他告诉过你他和乔金森先生谈了购买那七英亩地的事吗?”
“是的,”初枝说道,“他告诉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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