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2/2)
“我给你买的洋娃娃呢,简?”她朝手里看了看。
“我把它放在甜品店了。”
“你不想要了吗?”
“我忘了。”我刚想开口叫她跑回去拿,可就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不愿意让她离开,而我们距运河已经那么近了。
运河是这附近唯一的一条蜿蜒水道。走在水边总能给人不同感受,哪怕是工厂区背后这条又黑又臭的水道。俯瞰运河的工厂大部分已经废弃,没有窗户。你沿着纤道可以走上一英里半,通常一个人也碰不到。途中会经过一处年头久远的废品站。直到两年多前,都一直有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守着这堆垃圾,他住在一间铁皮小屋里,屋外的木杆上拴着他养的一条硕大的德国牧羊犬。那狗已经老得叫不动了。后来铁皮屋、老人和狗一齐消失了,废品站的大门也随之封闭。久而久之,周围的篱笆全都被当地的孩子糟蹋殆尽,如今只剩下大门还没倒。废品站是这一英里半路上唯一的景致,其余路段全都紧挨着工厂后墙。可是我对运河情有独钟,和附近任何地方相比,这里靠近水边没那么逼仄。和我一起默默走了一会以后,简又问我: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走?”
“运河边。”
她想了片刻。“我不许到运河边去的。”
“怎么不行?”
“因为。”这时她略略走在我前面一点,嘴边的一圈白色已经干了。我的双腿发软,太阳的热力从路面蒸腾上来令我窒息。说服她和我一起走运河已经变成当务之需,这念头让我着魔,我扔掉手中没吃完的冰激凌,说,
“我差不多每天都在运河边走。”
“为什么?”
“那儿非常安静……什么都有。”
“有什么?”
“蝴蝶。”话一出口想收都收不回来。她转过身来,突然很感兴趣。蝴蝶不可能在运河边生存,臭气早把它们熏跑了。不用多久她就会发现。
“什么颜色的蝴蝶?”
“红的……黄的。”
“还有什么?”
我嗫嚅道:“还有废品站。”她皱了皱眉头。我连忙说,“还有船,运河上还有船。”
“真的船?”
“是啊,当然是真的船。”这也不是我原本想说的。她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下。她说,
“如果我去,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不会,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不过在运河边你得一直靠紧我,懂吗?”她点点头。“把嘴巴上的冰激凌擦掉。”她用手背在脸上胡乱蹭了蹭。“过来,让我来。”我把她拉过来,左手扶着她的脖子。我舔湿了右手食指,就像过去我见过父母做的那样,沿着她的嘴唇擦拭。我从未碰过别人的嘴唇,我也无从经历这样的快感。它令人痛苦地从小腹一路涌到胸口,堵在心头,仿佛两肋被重拳猛击。我重新舔湿这根手指,指尖带着黏稠的甜味。我再次擦她的嘴唇,可这回被她推开了。
“你弄疼我了,”她说,“你按得太重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她开始紧挨着我。
要下到纤道上我们得先穿过运河上的一座小桥,桥是黑色的,两边有高墙。走到桥中间,简踮起脚尖,想从墙头往外看。
“把我举起来,”她说,“我要看船。”
“这里看不到。”我还是用手揽住她的腰,把她举起来。她红色的短裙向身后翻起,我心口的涌堵再次袭来。她扭过头朝我叫道:
“河水很脏。”
“一直都这么脏,”我说,“这是条运河。”我们沿石阶向下走到纤道的时候,简靠我更紧了。我能感觉到她屏住呼吸。通常运河向北流,可今天它静若死水。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连水面上一块块黄色的浮渣也纹丝不动。偶尔有一辆车从我们头顶的桥上开过,远处是伦敦城的车水马龙。除此之外运河周边非常安静。天气炎热,令运河今天的气味更加浓烈。浮渣散发出的不像是化学品的味道,却更似动物的体味。简嘟哝着,
“蝴蝶在哪儿呢?”
“它们不远了。我们要先钻过两座桥洞。”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此时我们离开石阶已有一百多码。我极力怂恿她向前走,而她却想停下来。可是她又感到害怕,不敢离开我自己一个人跑回石阶。
“离这儿不远就能见到蝴蝶。红的,黄的,有时还有绿的。”我放任自己胡言,到此刻我已不在乎跟她怎么说了。她伸出手让我牵着。
“那船呢?”
“还要远一点。你会看见的。”我们继续往前走,我脑子里只想着如何把她留住。运河途经工厂、马路或铁道线时会由隧道穿过。我们经过的第一处隧道是一座三层结构的建筑,将运河两边的工厂相连。那里和眼下所有工厂一样空荡荡的,目光可及处窗户都已被打烂。走到隧道入口,简想把我往回拉。
“那是什么声音?我们别进去了。”隧道顶的凝聚水滴到运河里,空洞而怪异地回荡。
“那不过是滴水声。”我说,“瞧,你能一直看到对面洞口。”隧道里面的通道很窄,我只好让她走在我前面,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在发抖。到出口处,她突然停下,用手一指。在阳光射进隧道口的地方,有一条砖缝中生出一朵花。看上去像是一种蒲公英,从一小撮草中冒出来。
“是款冬。”她一边叫着一边把它摘下来插在耳朵后面的头发里。我说,
“我以前从来没在这里看到过花。”
“应该有花的,”她一本正经的说,“因为有蝴蝶。”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们默默地走着。简又问了我一次蝴蝶的事。她松开我的手,显得已经不那么害怕了。我想碰她,可是又想不出如何才能不吓着她。我想试着起个话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小道开始向右展开变得宽阔。在工厂和货仓之间,运河下一道弯旁边的开阔地,就是那个废品站。我们前方的上空飘着黑色的烟,走到河湾处,我发现烟是从废品站冒起的。有一群男孩围立在一堆点燃的火边。他们像是一帮团伙,都穿同样的蓝上衣,剃平头。据我判断,他们正准备活烤一头猫。烟在他们头上凝固的空气中悬浮,在他们身后废品层层堆积像座山。他们把猫的脖子绑在过去拴狗的那根木杆上,猫的前肢和后腿也被捆在一起。他们用几块铁丝网做了个笼子架在火上。我们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个家伙扯着猫脖子上的绳子把它往火里拽。我拉住简的手加快脚步。他们十分专注,默不作声,甚至都无暇抬头看我们一眼。简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透过她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们要把猫怎么样?”
“我不知道。”回头望去,黑烟已使我难以看清他们此时的举动。我们远远抛离他们以后,小路再次贴着工厂的墙垣边。简快要哭出来了,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无法挣脱。其实这已经没有必要,因为没有哪里她敢一个人跑去的:沿原路回去要经过废品站,向前则正要走进另一个隧道。我不知道走完这段路将会如何,她会想要跑回家,而我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她走。我发疯般地这么想。在第二个隧道的入口处简站住。
“根本就没有蝴蝶,是不是?”话音变成了哭腔。我只好跟她说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可她根本不听,开始哭。
“你撒谎,根本就没有蝴蝶,你撒谎。”她有气无力,可怜巴巴地哭着,想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我跟她讲道理可她不听。我用力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隧道。这时她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持续从隧道四壁反射回来,充斥我的大脑。我又拉又拽一直把她拖到隧道中央。突然间,她的尖叫被正从我们头顶开过的一列火车的轰隆声淹没,空气和大地一齐在颤抖。火车开了很久才通过。我抱住她的双肩,这回她没有挣扎,巨大的喧嚣声镇服了她。当最后一声回响消逝殆尽,她含混地说:
“我要妈妈。”我拉开裤子拉链。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是否看得清伸向她的东西。
“摸摸它。”我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她没动,我又摇了摇她。
“摸摸它,快点。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要的其实十分简单。这一次我双手抓住她用力摇晃,叫道,
“摸它,快摸它。”她伸出手,手指草草地从我体尖拂过。可这已经足够,我弯下身,到了,我射在了自己的手掌里。就好像火车,它持续了很久,将一切都喷泄到我的手上。所有那些我独自消磨的时间,所有那些我一个人走过的路,所有那些我曾经有过的想法,全都喷泄在我的手上。过后的几分钟,我依然保持着这种姿势,弯着身手握在前面。我的头脑变得澄清,身体放松,心无一物。我伏在地上往下探,伸到运河里去洗手。冷水很难把那玩意儿给洗掉,它像浮渣一样粘在手指上。我只能一点一点地将它剥离。这时我才想起那女孩,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可不能让她现在跑回家,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我得去追她。我站起来,隧道口透进的阳光显出她的剪影。她恍恍惚惚沿着运河缓缓地走。因为看不清前面的路,我无法跑得太快,越是接近隧道口的阳光就越难看得清楚。简就快要走出隧道了,她听到身后响起我的脚步,回过头骇怕地尖叫一声。她也开始跑,脚步马上跌跌撞撞。从我身处的位置很难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剪影一下子消逝在黑暗中。当我赶到的时候,她脸朝下躺在地上,左腿斜出路边几乎插进水里。她跌倒时撞着头了,右眼肿起。她的右臂向前伸展,差一点就能够着阳光了。我弯下身贴近她的脸听,她的呼吸深沉而均匀。她的眼睛紧闭,睫毛因为哭过还是湿的。我不再想碰她,那已经从我体内喷泄出去进入了运河。我掸掉了她脸上的泥土,又掸了掸她背后的红裙子。
“傻姑娘,”我说,“没有蝴蝶。”然后我轻轻把她抱起,尽可能轻以免弄醒她,悄悄地缓缓把她放入运河。
我通常坐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而不是走进去看书。外面学到的更多。现在我就这样坐着,星期天的傍晚,听我的心跳慢下来回到平常节奏。一遍又一遍我重新推演所发生的事和我应有的作为。我看见石头擦着路面飞来,我看见自己干净利落地用脚把它踩住,根本都没有转身。那时本该转过身去,要慢,用淡淡一笑回敬他们的喝彩。然后我该把石头踢回去,最好是跨过石头,顺势向他们走去,那样,等球回来我就会和他们一起,变成其中一员。许多个傍晚我将和他们一起在街上玩,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他们也知道我。白天我可能在城里邂逅他们,他们会从对街叫我,走过来攀谈。比赛结束时有人走过来握住我的胳膊。
“那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等他们再长大一点我们就一块去喝酒,而我也将学会爱上啤酒。我站起身开始缓缓地沿原路往回走。我明白我将不会参加任何足球比赛。机会渺茫,就像蝴蝶。你一伸手,它们就飞走了。我走过他们刚才踢球的地方,如今空无一人,我用脚踩住的那块石头还躺在路中央。我把它捡起来,放进口袋,才继续往前走,去赴我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