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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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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尸体。今天是星期天,无所事事。天气很热,没想到英格兰也能这么热。临近中午,我决定出去走走。我站在屋外,迟疑,一时拿不准该往左还是往右。查理伏在街对面一辆汽车底下。他肯定是看见我的腿了,只听他叫道:

“喂,怎么样?”这类问话总是让人无从回答。我愣了几秒钟,支吾道:

“你好吗,查理?”他爬了出来。阳光从我站的街这边径直射入他的双眼。他伸手搭住眼眉,说道:

“你这会儿是要去哪儿呢?”我再一次被问住了。适逢星期天,无所事事,天又太热……

“出去,”我说,“走走……”。我走过去打量着汽车引擎,尽管对此我一窍不通。查理是个对机械很在行的老家伙。他帮街坊们和他们的朋友修车。他从车边兜过来,两只手拎着一套沉重的工具。

“这么说,她死了?”他站在那儿用一块废布擦着一把扳手。自然,他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想听听我的说法。

“是啊,”我对他说,“她是死了。”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斜靠在车的一侧。车顶烫得摸不上手。查理还在提我,

“你最后见到她在……”

“在桥上,我看见她沿着运河跑。”

“那你看到她……”

“我没看见她掉下去。”查理把扳手收进工具箱。他正准备爬回汽车底下,并以这种方式宣告谈话结束。我仍然在踌躇该走哪条路。在消失之前查理说道,

“作孽,真是作孽。”

我朝左边走去,因为我恰好面朝那边。我走过几条由女贞树篱和滚烫的泊车分割成的街道。每条街上都闻到同一股煮午饭的味道,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同一套电台节目的声音。我碰见几条猫狗,却很少看到人,就算有也都隔着一段距离。我脱下外衣搭在胳膊上。能依树临水当然最好,可伦敦的这一区没有公园,只有泊车位。倒是有一条运河,褐色的河水在工厂之间穿梭,流经一处废品站,小简就淹死在里面。我走到公共图书馆,尽管一早知道今天它不开门,我还是喜欢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现在我就在这儿坐着,坐在一块不断萎缩的阴影里。一阵热风吹进街道,卷起我脚边的杂物。我看见路中央吹起一张报纸,是《每日镜报》的某一页,头条标题露出一部分“……的人……”。四下无人。街角传来的冰激凌车的叮当声让我意识到自己渴了。铃铛奏出莫扎特钢琴奏鸣曲中的一段,在旋律当中戛然而止,好像铃铛被人踹了一脚。我快步走过去,可是当我走到街角时它已经不在了。不一会儿又传来它的声音,听上去分明已走出了很远。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个人也没碰见。查理已经进屋,他刚才修理的那辆车也不见了。我从厨房水龙头里接了点水喝,不知从哪儿读到过,伦敦的水龙头里放出来的一杯水相当于已经被五个人喝过了。水里有一股金属味,这使我想起他们停放小女孩的不锈钢台,她的尸体。他们可能就是用自来水来清洗太平间的台面。晚上七点我要去见女孩的父母,不是我想见,这是警官的主意,帮我做笔录的那个。我本该强硬一点,可他在我身边转悠,让我害怕。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用手抓住我的肘部,这大概是他们从警校里学来的伎俩,用以获得所需的权威。我正准备离开那幢大楼时他叫住了我,把我押到一个角落。我没法挣脱,除非与他搏斗。他声音低哑,话不失礼却语锋迫人:

“你是女孩死前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他把死字拖得很长。“她的父母,嗯,当然想要见见你。”他握住我的时候就有那种权威,话中夹杂的暗示让我害怕,不管他其实是在暗示些什么。他那双握住我的手又紧了紧:“所以我跟他们说你会来的。你和他们差不多算是隔壁邻居对吧?”我看向别处,点了点头。他笑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尽管如此,这也算是件事,一次见面,好歹让这一天有点意义。下午晚些时候我决定洗个澡,打扮一番。大把时间有待消磨。我翻出一瓶从没打开过的古龙水和一件干净的衬衫。放洗澡水的时候我脱掉衣服,凝视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身体。我是个长相可疑的人,我知道,因为我没有下巴。尽管说不出缘由,在警察局里甚至还没等我作陈述他们就开始怀疑我了。我告诉他们当时我站在桥上,我从桥上看见她沿着运河跑。那个警官说,

“哦,那倒是相当巧合,不是吗?我是说,她和你住在同一条街上。”我的下巴和我的脖子互为一体,它们不分彼此,滋生怀疑。我母亲也长成这样,直到我离家之后才发觉她形容怪异。去年她死了。女人不喜欢我的下巴,她们从不靠近我。我母亲也一样,她从未有过朋友,无论去哪儿都是一个人,哪怕是节日。每一年她前往利特尔汉普顿的时候,都是独自坐在甲板的椅子上,面朝大海。到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尖瘦而乖戾,活像一条小灵犬。

在上星期四见到简的尸体以前,我从未曾对死有过什么特别的想法。有一回我见到过一条狗被碾死,车轮从它头颈上轧过,眼珠迸裂。可我无动于衷。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多半出于冷漠,也因为厌恶我的那些亲戚们。对她死去的样子我也没有好奇心。我想我自己的死将会和她一样,苍老而瘦削地躺在花簇中。那时我并没有看见尸体。尸体把生和死摆在了一起。他们带我走下石阶来到一条走廊,我原以为太平间会是独立建筑,实际却在一幢七层高的办公大楼里。我们是在地下室,我能听到楼梯角传来打字机的声音。警官已经到了,还有另外两个穿制服的,他拉开弹簧门让我进去。我没料到她真的会在里面。现在我想不起来当时我以为会是什么,照片?也许,可能还会要签一些文件。我没有认真考虑过整件事。可她真的在里面。五张高高的不锈钢台排成一列,天花板上荡下的长长的链条上悬着带绿色铁皮罩的荧光灯。她在离门最近的那张台上,仰躺着,手掌朝上,双腿并拢,嘴张得很开,眼睛睁得很大,非常苍白,非常安静。她的头发还有一点潮。她红色的裙子看上去好像刚刚洗过。身体散发出淡淡的运河的气味。我猜要是你见惯尸体,比如那位警官,这场面并没有什么特别。她右眼上有一小块淤伤。我忍不住想要摸摸她,但我意识到他们就在咫尺之外盯着我。穿白大褂的那个人像是在卖二手车似的轻巧地说,

“只有九岁。”无人搭腔。我们都看着她的脸。警官手里拿着一些文件转到我站的台子这边。

“好了吗?”他说。我们由那条长长的走廊往回走。上楼后我签了一些笔录,表明当时我正横过铁道线的人行天桥,看见一个小女孩——经辨认即楼下那位,在运河边的纤道上奔跑。我没怎么在意。可不一会儿,我看到水面有一团红色的东西沉下去不见了。由于我不会游泳,于是叫来了一位警察,他朝河面端详良久,说什么也没有。我留下姓名和地址然后就回家了。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用绳索把她从河底拉了上来。我一共签了三份。完事后我久久没有离开那幢大楼。在其中的一条走廊里,我找了张塑料椅子坐下。在我对面,透过一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两个姑娘正在办公室里打字。她们见我在朝她们看,互相嘀咕了几句,笑了。其中一个走出来,笑着问我是不是被约见的。我跟她说我只是坐坐,想点事。那女孩回到办公室,靠过身去告诉她的朋友。她们不自然地扫了我一眼。她们怀疑我什么,和其他人一样。我倒并没有认真回想楼下死去的女孩。她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有些迷乱,活着的和死去的,我努力不去理会她们。我坐在那里一下午只是觉得自己哪儿都不想去。那个姑娘关上办公室的门。后来我走是因为所有人都回家了,他们得锁门。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那幢楼的人。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穿戴好。我先把黑色西服烫了一遍,黑色在我看来恰如其分的,然后我挑了一条蓝色的领带,因为我不想黑得过头。可就在差不多要出门的时候,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回到楼上把西服、衬衫和领带全都脱了下来,我突然对自己的一番精心准备感到厌恶。为什么我那么渴望获得他们的认可?我又换上了刚才穿过的那套旧裤子和运动衫。我后悔洗了澡,只好拼命地把脖子后面的古龙水洗掉。可是还留着另一种味道,那是我洗澡时用的香皂的气味。星期四我用的就是同一块香皂,那个小女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身上有股花香。”我出门恰巧走过她家的小院子。我没理她。我尽量避免和小孩说话,因为面对他们很难拿准腔调,还有他们的直截了当也令我困扰,让我无所适从。这个孩子以前我见过很多次,通常自己一个人在街上玩,或者看查理干活。她从院子里走出来跟着我。

“你去哪儿?”她说。我还是没理她,最好她快点失去耐性。况且我也没想清楚要到哪儿去。她又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停了一下,说:“不关你的事。”她跟在我的身后,我正好看不到她。我感觉她在模仿我走路,不过并没有转过身去看。

“你是去屈臣氏店吗?”

“对,我是去屈臣氏。”

她走上前和我并排。“可是今天它关门,”她说,“今天星期三。”我没答话。当我们走到街尾拐角的时候,她说,

“你到底要到哪里去?”我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她。她细长的脸,眼睛大而哀怨,细密的棕色头发用红色的橡皮筋扎成一束,和红色的棉布裙子相衬。她有一种诡异的美丽,近乎不祥的意味,像莫迪利阿尼画中的人物。我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出去走走。”

“我也要去。”我没说话,于是我们一起朝商场方向走去。

她也一声不吭,落在我后面一点点,好像是随时等我通知她向后转。她手里玩一种这一带孩子都会的游戏。几根弦两头各拴着一个硬球,用手操动,硬球相互弹击,就能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点像足球拉拉队手里的小摇旗。我觉得她这么做是在有意取悦我。这样赶她走就变得更加困难。加上我已经好几天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了。

当我重新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已是六点一刻。简的父母也住在街这边,与我相距十二栋房子。鉴于我提前四十五分钟准备完毕,我决定出去走走消磨些时间。天色昏暗。我站在门口思忖着最佳线路。查理在街对面修理另一辆汽车。他看见我了,于是我不自觉地朝他走过去。他抬起头,但没有笑。

“这时候你要去哪儿?”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个孩子。

“透透气,”我说,“呼吸一下傍晚的空气。”查理喜欢打听街坊的八卦。他认识这一带每一个人,包括所有小孩。我经常看到那个小女孩和他在一起。最后一次是在给他递扳手。由于某种原因,查理因为她的死而迁怒于我,他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个事。他想从我这儿打听详情,却又不好直接问我,

“去见她父母,嗯?七点钟?”

“对,七点钟。”他还想听我继续说。我绕着车转。福特黄道带,粗笨老旧,锈迹斑驳,和这条街相得益彰。这是街尾开小店的巴基斯坦人家的。天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店取名屈臣氏。他们的两个儿子是被街边的蛊惑仔揍大的。他们正在攒钱准备回白沙瓦。有一次我去他店里的时候,男主人这么告诉我,他正准备携家回故里是因为伦敦的暴力和鬼天气。查理隔着屈臣氏先生的车对我说,

“她是他们的独生女。”他像是在控诉我。

“是啊,我知道。”我说。“真作孽。”我们绕着车转。查理接着说,

“报上登了。你看了吗?说是你见到她沉下去的。”

“确实这样。”

“那你抓不住她吗?”

“不行,她沉下去了。”我绕着车慢慢越转越开,而后顺势溜走。我知道查理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的背影,不过我没有回头去迎合他的怀疑。

到街尾我假装抬头看飞机朝背后瞟了一眼。查理站在车边,双手叉腰,还在注视着我。他脚边蹲着一头黑白相间的大猫。我一瞟而过后便拐入街角。六点半。我决定到图书馆去混掉剩下这点时光。这和我先前走的那条路一模一样,不过街上游荡的人多了。我走过在街边踢足球的一帮西印度孩子。他们的球朝我滚过来,被我抬脚跨过。其中一个小一点的男孩出来捡球,其他人则站在原地等着。当我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所有人都默默地盯着我。我刚一走过,有个家伙沿着路面扔来一块小石头想打我的脚。我没有转身,甚至根本没看一眼,就干净利落地用脚把石头踩住。我的动作如此漂亮纯属巧合。他们一齐爆发出笑声,并鼓掌喝彩,刹那间的飘飘然几乎让我以为转过身就能和他们一起玩。球又回到他们中间,比赛重新开始。短暂的片刻就这样过去,我继续朝前走。我的心跳由于刚才的兴奋而加快,甚至到了图书馆坐在台阶上以后,我还能感觉到太阳穴上脉搏的颤动。对我而言这样的机会十分罕见。我不太见人,实际上我只跟查理和屈臣氏先生说话。我和查理说话是因为我一出门他总在对面,永远都首先开口,只要我想离家就避不开他。而与屈臣氏先生我则是说得少听得多,我听是因为我得到他店里买日用品。星期三能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散步也是一种机会,哪怕是个闲极无聊的小女孩。尽管如此,在那一刻我并没有承认这一点,她对我天真的好奇使我感到满足,她吸引了我,我想要她成为我的朋友。

不过一开始我很不自然。她走在我后面一点,手里拨弄着玩具,我敢肯定,还在我背后指手画脚,搞小孩的把戏。后来我们上了商业街,她就走到我身边。

“你怎么不上班?”她说,“我爸爸除了星期天每天都要去上班。”

“我用不着上班。”

“那你已经有很多钱了吗?”我点点头。“真的很多吗?”

“是啊。”

“那你能给我买点东西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我愿意的话。”她指着一间玩具店的橱窗。

“买一件,求你啦,去嘛,随便一件,去嘛。”她吊在我的胳膊上摇来晃去,做出贪心的模样,想把我推入那间店。甚至从我孩提时算起,都从来没有人如此主动地触摸我这么长时间。我只觉得胃里一阵寒战,脚下不稳。我口袋里还有点钱,我实在找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给她买点东西。我让她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店买了她想要的一个粉红色的光身小洋娃娃,那是用一整块塑胶注塑而成的。可是她一拿到手就好像对它失去了兴趣。沿着这条街又走了一段,她要我给她买冰激凌。她在一家店门口站着不动等我买。这一次她没有碰我。我有些犹疑,不知该如何把握。可是此时我已经对她,以及她正在我身上产生的效力欲罢不能。我给了她足够的钱,让她进去给我们俩买冰激凌。她显然对礼物习以为常。我们走远一点后,我用最友善的语气问她,

“别人买东西给你你从不说谢谢的吗?”她轻蔑地望着我,薄而暗淡的嘴唇上涂着一圈冰激凌,

“不。”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想让谈话的气氛变得友好些。

“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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