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慰机器(1/2)
1958年夏天的第一个月,露丝和作家助理很少碰面。他们不会在科尔家的厨房里遇到,主要是因为埃迪不在那里吃饭。而且,尽管四岁的露丝和作家助理同住一座房子,但他们的就寝时间差异很大,卧室也相隔甚远。早晨埃迪还没起床,露丝就已经和她母亲或父亲吃完早饭了。等埃迪睡醒,露丝的三个保姆中的第一个早就到了,玛丽恩已经开车送露丝和保姆去了海滩。如果天气不好,不适合去海滩,露丝和保姆就在育儿室或起居室里玩,这座大房子的起居室根本没人用。
埃迪·奥哈尔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觉得很不习惯,他出生后就住在埃克塞特教工宿舍的一套小公寓里,后来他们家搬进一所比小公寓大不了多少的独立住宅。但特德和玛丽恩的分居——他们从来不在同一座房子里过夜——让他更不习惯(也让他猜了又猜)。父母的分居对露丝而言也是个神秘的新改变,同样面对如此奇怪的现状,四岁的孩子适应起来丝毫不比埃迪容易。
无论科尔夫妇的分居对露丝和埃迪来说预示着怎样的未来,那个夏天的第一个月可谓一团糟。只要特德去租来的房子过夜,埃迪次日一早就得开车把他接回来。特德习惯在上午十点前进作坊工作,所以埃迪有时间顺路去萨加波纳克的便利店买东西、到邮局取信、买两人份的咖啡和松饼。轮到玛丽恩出去过夜的时候,埃迪还是得取信,但早餐只买他一个人的——特德和露丝早就一起吃过了。玛丽恩开她自己的车。当不需要跑腿时(经常需要跑腿),埃迪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座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干活。
他的职责比较轻松,诸如替特德答复一部分书迷来信、用打字机重新誊写那本短得出奇的《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之类。每周至少两次,特德会增删这本书里的一两句话,同时增删标点——把分号变成破折号,再改回分号。(埃迪认为特德有标点恐惧症。)最好的情况是勉强打出一个字母高低不平的全新段落——特德的打字技术奇差——随即便用铅笔修改得乱七八糟。最坏的情况是,第二天晚上这段话就被整个删除了。
他不会代特德拆信或读信,他重打的信件都是给儿童读者的回信,至于给母亲读者回信,特德一向亲力亲为。埃迪从未见过那些母亲的来信,也不知道特德答复她们的内容。(露丝晚上——而且只在晚上——听到的父亲打字的声音,往往不是在创作童书,而是给某位年轻的母亲写信。)
为了确保离婚过程有礼有节,准备分道扬镳的夫妇们经常打着保护孩子的旗号,做出巨细靡遗的复杂安排。尽管四岁的露丝亲眼目睹一个十六岁的男孩骑在她母亲的屁股上,她父母却不曾因为愤怒或仇恨而恶语相向,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对方坏话。在结束破裂的婚姻方面,特德和玛丽恩算是树立了优雅得体的行为榜样。而且,虽然租房子这项安排就和他们租来的房子一样糟糕,但至少露丝不必住在那里。
根据1958年汉普顿一带的房地产交易术语,那座出租屋是所谓的“车厢房”。它只有一间卧室,通风不良,建筑质量堪忧,配备的家具价格低廉,楼下是车库,能停两辆车。房子在布里奇汉普顿的布里奇路,与科尔夫妇在萨加波纳克的帕森尼奇路上的家宅相距不到两英里。夜晚,此处完全满足特德和玛丽恩隔开一定距离睡觉的要求;白天,作家助理还可以来这里工作。
车厢房的厨房从没用来做过一顿饭,厨房里的餐桌(没有饭厅)上堆积着没答复的来信和没写完的回信。这张桌子白天是埃迪的工作台,晚上在此处过夜时,特德会使用桌上的打字机。厨房里什么酒都有,咖啡和茶也不缺,唯独没有吃的。客厅(其实是厨房的延伸,没有隔断)摆着一台电视和一张沙发,特德经常看着看着电视上的棒球比赛就歪在沙发上昏睡过去;除非播球赛或拳击赛,否则他不开电视。玛丽恩睡不着的时候,会看看深夜电影。
卧室衣柜里只有特德和玛丽恩各自的一套应急换洗衣服。卧室总是不够暗——天窗上没有窗帘,还经常漏水。玛丽恩把一条毛巾钉在天窗上遮光和缓解漏水,但特德一来就会把毛巾扯下来,没有天窗,他可能不知道何时该起床,因为屋里没有表,他还经常把手表摘下来随便一扔就睡觉。
打扫科尔家房子的女佣也会打扫车厢房,但只是拿吸尘器吸一遍,换换床单。也许因为车厢房和捕蟹人抓螃蟹——他们一般用生鸡肉当诱饵——的那座桥相距太近,这座独卧公寓里总有一股家禽和海水的味道。还有,因为房东在车库里停着他自己的两辆车,特德、玛丽恩和埃迪纷纷抱怨空气中的机油和汽油味儿持久不散。
玛丽恩带过来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给这个地方提供了聊胜于无的装饰,照片是从埃迪暂住的科尔家的客房和与之配套的客用浴室(这间浴室也分配给埃迪用)里临时取来的。(埃迪并不知道,客房墙上的那几个空画钩是不久以后整座房子出现大批空画钩的前兆。他也不会想到,死去的男孩的照片被拿走后在墙纸上留下的暗色方块,将成为许多年里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埃迪的客房和客用浴室里留下了一些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他会经常看看,看得最多的是一张有玛丽恩的照片。照片是在巴黎一家旅馆的客房里拍的,房间沐浴在晨曦之中,玛丽恩躺在老式的羽毛床上,衣着凌乱,睡眼惺忪,不过很开心。她枕着的枕头上还搁着一只小孩的光脚,小孩穿着睡裤,只从被子底下伸出一截腿来。床的另一头还有一只光脚,按逻辑判断应该是另一个小孩的,因为两只脚的距离比较远,而且睡裤的花色也不一样。
埃迪虽不清楚照片中的旅馆在巴黎——那里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伏尔泰堤道酒店,特德去欧洲给法文版《老鼠爬墙缝》做宣传的时候,科尔一家下榻于此——但他根据异国情调的床和周围的家具猜测,照片是在欧洲拍的,还推断那两只光脚分别属于托马斯和蒂莫西,摄影师是特德。
玛丽恩穿着吊带背心,在照片中露着两个肩膀和一条胳膊,虽然胳肢窝只出现了一部分,仍可以看出腋毛剃得很干净。照片里的她至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顶多二十出头,但在埃迪眼里,她现在也不过二十来岁。(只是没有那么开心。)倾斜地流泻在枕头上的晨晖让她的金发更加耀眼。
托马斯和蒂莫西的所有照片都经过了放大,一律长十英寸、宽八英寸,而且做过昂贵的亚光处理,镶在玻璃框中。埃迪会摘下有玛丽恩出镜的那幅照片,支在床边的椅子上,让照片中她的脸冲着床,然后躺在床上自慰。只要无视那两只小孩的光脚,他就能恍惚觉得玛丽恩在朝自己微笑,当然,如果彻底看不见那两只脚,自慰效果会更好,要做到也很简单:他用胶带把两小条便笺纸贴在照片上,遮住两只脚。
这项活动成了他每天晚上的仪式。可有天晚上,仪式被打断了:他刚刚进入状态,就听到敲门声,门没锁,门板另一面传来特德的声音:“埃迪?你睡了吗?我看到你还开着灯,我们能进来吗?”
埃迪慌忙跳起来,忙不迭地套上晾在床边椅子扶手上的泳裤,泳裤还是湿的,又黏又潮。他旋风般冲进浴室,把照片挂回原来的钩子上。“请进!”他叫道。开门时他才想起,忘记把照片上的小纸条揭下来了,对,就是挡着托马斯和蒂莫西的脚的那两张纸条,而且他没关浴室门就跑来开了门,现在做什么都晚了:特德抱着露丝,已经站在客房的门口了。
“露丝做了一个梦,”特德说,“是吧,露西?”
“是,”孩子说,“不好的梦。”
“有张照片,她想来看看它还在不在这儿。我知道她妈妈没把那张照片带到另一个房子里。”特德解释道。
“噢。”埃迪说,他感觉露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直接投射到他身后。
“每张照片都对应着一个故事,”特德告诉他,“露丝知道所有故事——对不对,露西?”
“对。”孩子说,“它在那儿!”她指着挂在床头柜上方的那张照片说。照片旁边就是埃迪乱糟糟的床,床头椅被他拖到了床边(为了自慰方便),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特德抱着露丝笨拙地绕过床头椅,靠近了细看那张照片。照片里,蒂莫西的膝盖擦破了,坐在一间大厨房的柜台上,托马斯假装自己是医生,一手拿着纱布,一手拿着胶带,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弟弟流血的伤口。(当时的)蒂莫西也许比现在的露丝大一岁,托马斯大概七岁。
“他的膝盖流血了,但他会没事的吧?”露丝问父亲。
“没事的——包扎一下就好了。”特德告诉女儿。
“不用缝?不打针?”露丝问。
“不用,露西。绷带包一下就好了。”
“他只是破了一点点皮,不会死的——对吗?”露丝问。
“对呀。”特德说。
“不会死。”四岁的小孩重复道。
“说得对,露西。”
“只流了一点血。”露丝盯着照片说。
“露丝今天划伤了,”特德告诉埃迪,给他看孩子脚跟上的创可贴,“她在沙滩上踩到贝壳了,又做了个梦……”
露丝对膝盖破皮的故事和照片都感到满意,便趴在父亲肩头四处张望,突然,浴室里的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脚去哪儿了?”她问。
“什么脚,露西?”
埃迪的身体已经在朝浴室门口移动,准备挡住他们的视线。
“你干什么了?”露丝问埃迪,“脚怎么啦?”
“露西,你在说什么?”特德问。他喝醉了,但即使醉了,他还是站得很稳。
露丝指着埃迪。“脚!”她生气地说。
“露西——不许没礼貌!”特德告诉她。
“指着人家没礼貌?”露西问。
“你知道的,”她父亲回答,“抱歉打扰你,埃迪。每次露丝要看照片,我们都会给她看。不过,为了不打搅你……她已经有一阵子没看照片了。”
“你什么时候想看,就过来看。”埃迪对露西说,她还在怒视着他。
父女俩来到埃迪房间外面的走廊,特德说:“说‘埃迪,晚安’——好不好,露西?”
“脚去哪儿了?”四岁的小孩不依不饶地问埃迪,还一直瞪着他,“你干什么了?”
父女俩沿着走廊离开时,特德还在说:“你是怎么啦,露西,你一向很有礼貌的呀。”
“我没有不礼貌。”露丝气呼呼地说。
“嗯。”埃迪只听到特德说了这一句。当然,他们走开后,他就直奔浴室,拿下照片上的纸条,用湿布擦干净玻璃上的胶带痕迹。
这个夏天的第一个月,埃迪·奥哈尔成了一台自慰机器,但他再也没把玛丽恩的照片从浴室墙上拿下来——也没再用纸条遮住托马斯和蒂莫西的脚。那天晚上以后,他改为每天早晨在车厢房自慰,以为那里无人干扰——也不会被逮个正着。
每逢玛丽恩在出租屋过夜的第二天早晨,埃迪都会欣喜地在没整理的床铺枕头上嗅到玛丽恩的体香。其余的早晨,只要摸一摸、闻一闻玛丽恩的几件衣服,就足以唤起他的情欲。玛丽恩在衣柜里放了一件薄睡裙,抽屉里有她的一些胸罩和内裤。他一直盼着她把那件粉红色羊绒开衫留在衣柜里,就是她初见他时穿的那一件,他经常梦到她穿着那件衣服。然而,由于廉价公寓里没有电扇,穿堂风也无助于缓解室内的憋闷(尽管萨加波纳克的科尔家在最热的天气也凉爽宜人,布里奇汉普顿的出租屋却异常燥热),玛丽恩不太可能在出租屋里还穿毛衣,这是他的奢求。
除了开车去蒙纳克取回奇臭无比的墨鱼汁这项苦差,作家助理算得上一份朝九晚五的轻松工作,而且特德·科尔每周还付他五十美元薪水。他给特德的车加油时都是赊账,这车远不及玛丽恩的奔驰好开,是一辆1957年款的黑白双色雪佛兰,这种配色也许反映了插画家习惯于对色彩挑三拣四的艺术品位。
傍晚五六点钟,埃迪常到海边游泳——偶尔也跑步,但从不用心,不过跑着玩玩。有时海边有人捕鱼——开着卡车,沿岸追逐鱼群,小鱼被大鱼赶上沙滩,在潮湿硬实的沙滩上扑腾——这是他不愿在那里跑步的另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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