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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妈的孩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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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的小孩对“时间”这个概念理解得有限。在露丝看来,母亲和死去的哥哥们的照片只是消失了而已,消失就是消失,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隐藏的含义,而且,她很快就想知道母亲和那些照片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连这个四岁的小姑娘都隐约有一丝预感,玛丽恩消失之后,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星期五的下午,一向在海岸边长久流连的暮色似乎都比平常多徘徊了一阵子,仿佛夜晚再也不会降临似的。而赤裸裸的画钩——更不用说褪色的墙纸上那些扎眼的深色方块——更加让人感觉那些照片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果玛丽恩连画钩也摘下来,什么都不留在墙上反而更好,成排的画钩就像受人喜爱却惨遭破坏的城市的地图。露丝大部分的人生记忆都是由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背后的故事组成的,当然,她的记忆里还有《老鼠爬墙缝》这本书的故事原型。可她问了那么多问题,换来的只有一句她最不满意的回答。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露丝听她父亲和埃迪说了无数遍,后来连貌似受到惊吓的保姆爱丽丝也这样搪塞她。读过埃迪简短的文字说明,爱丽丝竟然一时无法恢复往常的自信,只能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重复这句毫无价值的“我不知道”。

但四岁小孩的嘴巴可不是轻易就能堵住的。“那些照片呢?上面的玻璃会破吗?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鉴于露丝对时间的有限理解,怎样回答才能安慰她呢?“明天就回来”也许会起作用,然而“明天”一过,玛丽恩仍不见回来,这个答案就不再有说服力。至于“下周”或者“下个月”,对四岁的孩子来说,都跟“明年”没什么两样。如果把真相告诉她,别说安慰不了她,说不定她连听也听不明白。真相就是,她的妈妈不会回来了——未来的三十七年里都不会。

“我猜,玛丽恩是不打算回来了。”当两人终于单独面对面的时候,特德对埃迪说。

“她就是这么说的。”埃迪告诉他。他们在特德的作坊里,特德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打了个电话给莱昂纳迪斯医生,取消了他们的壁球赛。(“我今天不能打球,大卫——我老婆离开我了。”)埃迪感觉有必要,就把玛丽恩相信他会搭莱昂纳迪斯医生的车从南汉普顿回家的事告诉了特德。特德说,他没去医生那里,而是去了书店,在那里遇到了愿意载他的司机,听到他的话,埃迪头一次产生了宗教体验一般的感觉,仿佛见证了神迹。

此后的七八年(一直到读完本科,不包括研究生时期),埃迪·奥哈尔表面看来并不虔诚,内心却十分相信上帝或某种神秘力量的存在,正是这种力量让特德那天没有看到他的雪佛兰就停在书店对面,而当特德待在书店里的时候,埃迪和露丝正在佩妮·皮尔斯的镶框店讨价还价。(如果这都不算神迹,那什么才算?)

“那,她去哪儿了?”特德摇晃着酒杯里的冰块问埃迪。

“我不知道。”埃迪回答。

“你还想骗我!”特德吼道。他没放下手中的酒杯,扬起空着的那只手,扇了埃迪一个耳光。按照玛丽恩的事先安排,埃迪攥紧拳头——带点犹豫,因为他以前没打过人——直捣特德的鼻子。

“天哪!”特德叫道。他原地转了好几圈,杯子里的酒跟着洒出来。他举起冰凉的玻璃杯,贴在鼻子上。“我的天,我只是扇了你一下——不过是用手掌碰你一下——你竟然用拳头捶我的鼻子。老天爷!”

“玛丽恩说,这样你才会停手。”埃迪告诉他。

“‘玛丽恩说’,”特德重复道,“老天,玛丽恩还说什么了?”

“我这不正在告诉你吗,”埃迪说,“她说,你不用记住我说的话,因为她的律师还会再对你说一遍。”

“如果她以为她有什么狗屁资格得到露丝的监护权,最好还是再想想!”特德咆哮道。

“她不指望得到露丝的监护权,”埃迪说,“她根本没打算争取。”

“她告诉你的?”

“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告诉我的。”埃迪说。

“什么样的母亲连孩子的监护权都不要了?”特德嚷道。

“她没告诉我这个。”埃迪承认。

“老天……”特德又开始嘟囔。

“关于监护权,只有一个条件,”埃迪打断他,“你得少喝酒,不能再醉驾了——如果再被逮到,可能失去露丝的监护权。玛丽恩希望露丝坐你的车时保证安全……”

“她算什么东西,敢说我对露丝不安全?”特德吼起来。

“我相信律师会解释的,”埃迪说,“我只是转述玛丽恩的话。”

“她和你混了一个夏天,谁还会听她胡说八道?”特德问。

“她料到你会这么说,”埃迪告诉他,“她说,如果闹到那一步,沃恩夫人肯定愿意出庭做证,但她没打算要露丝的监护权。我不过是提醒你,要少喝酒。”

“好吧,好吧,”特德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说,“老天!她为什么要带走所有照片?拿底片不行吗?可以自己冲印啊。”

“她把所有的底片也拿走了。”埃迪告诉他。

“这是人干的事?!”特德吼道。他旋风般冲出作坊,埃迪只好跟在后面。底片是和原来的生活照放在一起的,用一百来只信封分别装着,收在厨房和饭厅之间那道墙凹中的掀盖式书桌肚里,玛丽恩总是坐在那张书桌前算账。他们两个发现,连掀盖式书桌都不见了。

“我忘了这一茬了,”埃迪对特德承认,“她说那是她的书桌——是她唯一想要的家具。”

“我不管什么该死的书桌!”特德说,“她不能把照片和底片一起拿走。儿子也是我的!”

“她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埃迪告诉他,“她说,你要露丝,她不要,所以,你可以留下露丝,她得把儿子带走。”

“我有权得到一半的照片,看在上帝的分上,”特德说,“老天……露丝怎么办?难道她不应该得到一半的照片吗?”

“玛丽恩没说这个。”埃迪老实承认,“我相信律师会解释。”

“玛丽恩走不远,”特德说,“连她开的车都在我名下——两辆车都写的我的名字。”

“律师会告诉你奔驰车在哪儿的,”埃迪告诉他,“玛丽恩把钥匙寄给律师,律师告诉你车停在哪儿,她说她不需要车。”

“她会需要钱的。”特德阴险地说,“她怎么弄钱?”

“她说,律师会告诉你她需要多少钱。”埃迪说。

“上帝!”特德说。

“反正你们早就打算离婚了,对吧?”埃迪问他。

“这个问题是玛丽恩问的还是你问的?”特德问。

“我问的。”埃迪说。

“你只把玛丽恩的话告诉我就可以了,埃迪。”

“她没让我去拿照片,”埃迪告诉他,“是露丝想拿,我也想。露丝先想到的。”

“干得不错。”特德坦言。

“我是为露丝着想。”埃迪说。

“我知道你是——谢谢你。”特德说。

他们沉默了一两秒,听到露丝正在缠着保姆问问题,爱丽丝的情绪似乎比露丝还崩溃。

“那这张呢?告诉我!”小女孩命令道。特德和埃迪知道,露丝一定是指着画钩,让保姆给她讲原来挂在上面的照片背后的故事。爱丽丝当然记不住原来的照片什么样,更不知道它们背后的故事。“告诉我!这张呢?”露丝又问。

“对不起,露丝,我不知道。”爱丽丝说。

“这张是托马斯戴着高帽子,”露丝气愤地告诉她,“蒂莫西想去够托马斯的帽子,可他够不着,因为托马斯站在一个球上。”

“哦,你还记得呀。”爱丽丝说。

露丝还会记得多长时间?埃迪想。他看着特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蒂莫西踢了球一下,托马斯跌倒了。”露丝继续讲,“托马斯气坏了,他们打了起来。托马斯每次都打赢,因为蒂莫西个子小。”

“他们在照片里打架吗?”爱丽丝问。

问错了,埃迪在心里说道。

“不,傻瓜!”露丝尖叫,“照完相他们才打的架!”

“哦,”爱丽丝说,“对不起……”

“你想喝一杯吗?”特德问埃迪。

“不,”埃迪回答,“我们应该开车到车厢房去,看看玛丽恩是不是在那里留了东西。”

“好主意,”特德说,“你开车。”

他们来到车库顶上的阴惨惨的出租屋,起初什么都没找到,玛丽恩把她放在那里的几件衣服全拿走了,但埃迪知道——并且永远感激——她的粉色羊绒开衫、淡紫色背心和内裤都进了他的旅行袋。玛丽恩还拿走了出租屋里原本就不多的照片,只留下一张——床头上兄弟俩的合照:即将成人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站在埃克塞特高中的主教学楼门口,那是他们在埃克塞特的最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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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来,男孩们……”玛丽恩曾经轻声在他耳边翻译,“……成为男子汉。”

这张照片标志着埃迪的性启蒙。玻璃面上贴着一张便条,玛丽恩的字迹明白无误:

给埃迪。

“给你?”特德吼道,他一把扯下纸条,顺便用指甲抠去玻璃上残留的胶带。“这个可不能给你,埃迪。他们是我的儿子——他们的照片我只剩下这一张了!”

埃迪没有争辩。没有照片,他也清楚记得那句拉丁文,他还要在埃克塞特待两年,还会无数次从这句铭文底下经过,他也不需要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不需要记住这兄弟俩,没有他们,他照样能想起玛丽恩,他只认识失去了儿子之后的玛丽恩,尽管他也承认,死去的两个男孩其实一直存在。

“当然,这是你的照片。”埃迪说。

“用不着你他妈的废话,”特德正告他,“她是哪根筋不对头,怎么能把照片给你?”

“我不知道。”埃迪撒了谎。短短一天里,“我不知道”已成为一切问题的答案。

就这样,托马斯和蒂莫西在埃克塞特的照片归了特德,这似乎比露丝房间里只挂着他们的两只脚强多了。特德将在主卧室中挂起儿子们的照片,墙上有无数现成的画钩供他挑选。

两个人离开破旧的公寓,埃迪带走了他的几件东西——他打算收拾行李。他等着特德告诉他离开,特德果然没有负他所望,在回萨加波纳克的车上就开了口。

“明天是星期几——星期六?”他问。

“对,是星期六。”埃迪回答。

“我希望你明天就离开这里,最晚星期天走。”特德告诉他。

“好的,”埃迪说,“我只需要搭车去码头。”

“爱丽丝可以送你。”

埃迪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特德玛丽恩已经料到爱丽丝是送他去奥连特岬角的最佳人选的好。

他们回到科尔家,露丝已经哭着睡着了——还拒绝吃晚饭——爱丽丝也在二楼走廊无声地哭泣。身为大学生,她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于慌乱,埃迪实在无法多么同情她,而且,以前她就看不起他,觉得高他一等。(她唯一超越他的地方是年龄,只比十六岁的他大了几岁。)

特德扶着爱丽丝下楼,给她一条干净手帕擤鼻涕。“很抱歉让你卷进这种事,爱丽丝。”特德告诉她,但她还是哭个不停。

“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母亲,”爱丽丝抽着鼻子说,“所以,我不干了,就这样——我不干了。如果你还有道德的话,也别干了。”她对埃迪说。

“辞职对我来说太晚了,爱丽丝,”埃迪说,“我已经被炒了。”

“我还不知道你是这么高尚的一个人,爱丽丝。”特德告诉她。

“爱丽丝今年夏天一直表现得比我高尚。”埃迪对特德说。他不喜欢自己内心的新变化,除了找到了写作的力量和自己的声音,他的心里还多了些过去从来没有的残忍。

“我的道德比你高尚,埃迪——至少这一点我敢保证。”保姆告诉他。

“道德高尚,”特德重复道,“了不起!你觉得自己道德高尚吗,埃迪?”

“和你相比,我当然高尚。”小埃迪回答。

“听见没有,爱丽丝?”特德问,“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另一个人‘道德高尚’!”埃迪没意识到特德已经醉了。

爱丽丝哭着离开了。埃迪和特德目送她开车远去。

“我明天要搭的车跑了。”埃迪这才反应过来。

“我还是希望你明天就走。”特德告诉他。

“好,”埃迪说,“但我没法走着去奥连特岬角,你也没法开车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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