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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 ·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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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便附和了一句,心想,别在这里把话题岔开啰。

我把手巾挂在衣架上的那一瞬间,道子一声不响地坐在棋盘对面,她那茫然若失的目光落在膝上。我移过身子,坐在她面前,她也不瞧我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地等待着。

“你从朝仓那儿听说了吧?”

道子的脸倏地失去了生命的光泽,转眼又隐隐约约地泛起血色。脸儿又飞红了。

“嗯……”

我刚叼上烟斗,琥珀烟斗撞击着我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

“哦?”

“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您要我,我太幸福了。”

幸福这个字眼,使我感到唐突和震惊,我良心发现了。

“是不是幸福……”

我刚张口,道子那干脆而响亮的声音,就像一根尖细闪亮的钢丝,锋利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不,是幸福啊!”

我像被镇住似的沉默下来。什么是人生的幸福,什么是不幸福,谁知道啊!今天结合,也不知明天是欢乐还是悲伤。人们但愿它是欢乐,梦想它可能是欢乐。难道因此就能用明天的欢乐这样的话,来换取今天的结合吗?无形的幸福和捉摸不定的明天,作为希望确是真实的,但用在保证上,则是虚假的……讲这些大道理,也无济于事。只要这姑娘心地纯真,感到幸福,不也很好吗?难道不应保护她的梦想吗?……这姑娘认为同我结婚是幸福的。

“因此,我的户口暂时先迁到澄愿寺,然后您来娶我,我也就很高兴了。”

谈户口的事,我觉得比谈同感情有瓜葛的事要轻松得多。我打听了两三个道子同养父母家的关系问题,虽说这些问题我早已了解了。

“是啊,大连的婶婶说:只要你有对象,你就去吧。连和尚也对我父亲说:姑娘要出嫁,我们来给她办喜事,但要先把户口落在寺院。我只要说声走,他们是会同意的。我这种人也许还是出去的好。”道子说着,双肩耷拉下来,身体也松软了。

“你也知道,我什么人也没有了。你还有位父亲……”

我孩提时,亲人都去世了。关于道子幼年离开家庭的事,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嗯,这我很了解。”

“现在,你没有去处了。请不要觉得我是趁这个机会娶你……”

“嗯,我明白。”

“今后我还得写小说,这方面的事……”

“嗯,可以。这方面的事,我没什么可谈的。”

我没在话语间流露出一丝半点感情来。同我以往想象的不同,道子远比我坚强。一旦沉默,我那安定下来的心就变成一泓平静而清澈的泉水,哗啦啦地向远方漫去。我仿佛要进入梦乡。这位姑娘终于同我订婚了。一看见道子,我就觉得她恍如小孩瞪大眼睛盯着珍奇的东西一样,使我感到高兴和诧异。这是不可思议的。我遥远的过去沐浴着新的辉光。请看吧,请看吧,她悄悄地向我靠拢过来,跟我撒娇呢。她终于和我这样的人订婚了。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不考虑后果,怪可怜的。达观——莫非订婚就是一种寂寞的达观?我忽然看见两个火球从空阔无垠的黑暗中掉落下来。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如同远景,是无声的、渺小的。

“澡堂子空了。”女佣来通报朝仓已经洗完了。

“你去洗个澡再来好吗?”我站起身子,将挂在衣架上的湿手巾递给了道子。道子老老实实地拿过手巾,走出了房间。

等道子从澡堂回来,朝仓没在房间里了。道子没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开拉门走到廊道上。她大概觉得在房间里化妆不好意思吧。我没有向她望去。不大一会儿,天擦黑,电灯亮了。我朝走廊望去,只见道子对着河滩,把脸贴在栏杆上,双手掩住眼睛。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思忖着。她偷偷地哭了。她那种感情感染了我。道子发现我看着她,当即站了起来,走进房间里。她那殷红的眼睑上,泛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要把她那虚弱的身体偎依过来似的。这种表情,我可以想象到的。

就在这时候,朝仓回来了。晚餐端了上来。

道子换了一副新的面孔。澡堂里没有口红,也没有白粉。她什么也没带到走廊上。清早的肌肤本是苍黄色,这会儿却变得洁白了。脸颊第一次飞起了红晕,活像抹了两个圆圆的红圈。病人变成了少女。她大概一直想着朝仓在寺院时所说的事,露出了一副郁闷的脸色。从寺院出来时没有梳理的头发,浴后梳得整整齐齐。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轮廓也分明起来,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开似的,总觉得有点迷迷惘惘。

晚饭过后,朝仓和道子走到廊道上一边闲谈,一边远眺暮色苍茫的河流。我满怀感情,横躺了下来。

“不出来看看吗?”朝仓喊我。道子站起来给我让座。我就坐在她的藤椅上。只见急流的对岸暮霭低垂,市镇的尽头闪烁着灯光。道子自言自语地说:

“马年作祟啊。”

她是说丙午年[11]出生的事。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如今看到了崭新的自己……丙午年生,十六岁的处女,这个古老日本的虚假传说,多刺激我啊。

[11] 旧时迷信,认为丙午年火灾多,这年出生的女人克夫。&8203;

道子像顽皮的孩子乱挥烟花棒似的,开始谈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啊,那篝火是鱼鹰船!”我喊了起来。

“瞧,是鱼鹰。”

“那条船会荡到这边来吧。”

“是啊,是啊,会从下面通过的。”

金华山麓一片幽暗,篝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

“真没想到还能看到鱼鹰啊。”

“是六艘还是七艘?”

篝火,随着急流快速地荡近我们明亮的心,已经看见黑色的船体了。开始看见火焰在摇曳,也可以看见渔夫、养鱼鹰人和船夫了。响起了船夫用橹敲击船舷的激越声音,也传来篝火熊熊燃烧的噼啪声。船儿沿着河滩漾到我们旅馆所在的河岸这边来。船儿飞流。我们站在簇簇的篝火之中。鱼鹰在船边拍打着翅膀。忽然间,流动的东西、潜流的东西、漂浮的东西、渔夫用右手扳开鱼鹰的嘴让它吐出来的香鱼,全都像魔鬼节那些又细又黑、身体灵便的怪物一样。水上的一叶小舟上就有十六只鱼鹰,真不知先看哪只才好。渔夫站在船首,利落地解开了拴住十二只鱼鹰的绳子。船首的篝火烧着水,从旅馆二楼看去,很像是香鱼。

于是,我拥抱着红彤彤的篝火,凝视着道子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忽隐忽现的脸。在道子的一生中,这样艳丽的容颜,恐怕很难再现第二次了吧。

我们的旅馆坐落在下鹈饲。我们三人目送着从长良桥下流淌过去而后消失的篝火,从旅馆走了出来。我连帽子也没有戴。在柳濑,朝仓好像是说,你们俩自己去吧,就转身下了电车。车上乘客只有我和道子两人。电车从这个灯火昏暗的市镇飞速地驶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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