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科学的物质主义出现在对科学感兴趣的一般人身上的次数,远比出现在科学家身上的为多。他们认为,能由科学仪器测量的物质和能量才是真实的,其他的都不真实,或者最起码不重要。你所喜欢的事是无法用科学仪器衡量的,因此就不真实。你喜欢的可能是一个事实,也可能是一种幻觉,感觉无法分辨这两者。科学方法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分辨真假,然后消除主观、不实、想像的因素,进而得到事实、客观而且真实的一面。当他说良质是主观的,也就是说良质是想像出来的。因而从严格考量事实的角度来讲,应该摒弃。
另外一面则是古典的形式主义,也就是认为无法通过理智了解的事就不存在。良质在这种情况之下是不重要的,因为这是一种不能被理智分析的情感认知。
通过以上两种看法,斐德洛认为,第一种科学的物质主义很容易推翻。他由早年的教育知道,这是一种天真的科学理念,于是他用归谬法找出它的矛盾之处。这种方法的基础在于,如果前提是荒谬的,那么结论也是荒谬的。首先让我们研究,凡是无法测知能量的就不存在或不重要,这种说法是否正确。
斐德洛以数字零为例,零原是印度数字,在中世纪的时候由印度传到西方世界,所以古希腊罗马人不知道有零的存在。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不禁怀疑是否自然界将零隐藏得这么好,以至于数以百万计的希腊罗马人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一般人很可能认为零原本就在那儿,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他揭示出,认为零具有极大的能量是荒谬的。然后他指出,这是否就表示零是不科学的呢?如果是不科学的,那是否就表示现在完全根据零和一运算的电脑,就应该改成只用一来运作的呢?很快地,我们就发现了其中的矛盾。
于是他又提到其他的科学观念,一个一个地揭示它们都无法脱离主观的考量而存在。他以重力法则结束,也就是在我们旅行的第一天晚上,我给约翰、思薇雅以及克里斯举的例子,如果主观被视为不重要的,那么整个的科学体系也会随之瓦解。
这种对于科学的物质主义的攻击,似乎将他归入了哲学理想主义的阵营——贝克莱、休谟、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布拉德利、博桑基特——全都是些伟大的人物。但是我们很难用普通的言语证明这在他对良质的辩护上是有害还是有益。唯心论的说法虽然可能在逻辑学上比较合理,但是在修辞学上却不然。对大一作文来说,这个主题实在太枯燥,而且十分困难,他们确实无法理解。
从这个角度来看,主观的难题和客观的难题几乎都一样缺乏新意,古典的形式主义甚至更糟。这些论点都必须将整个理性的背景纳入考量,而不应该单单因感情的冲动而立刻做出反应。
大人教小孩:”不要把所有的零用钱都拿去买泡泡糖(孩子情感的冲动),因为要留做以后之用(理性的背景)。”大人明白,”这间造纸厂即使有最好的防治污染系统,依然会有恶臭(情感的反应),但是如果没有它,整座城就会瓦解(理智的背景)。”根据我们古老的二分法,上面所说的就是,在你作决定的时候不要因为表面上浪漫的诉求,而不去思考它古典而且根本的理由。这一点他算是勉强同意的。
而古典的形式主义者之所以反对”良质只是你所喜好的事物”,是因为他们认为,他所提倡的主观而无法定义的良质只是表面浪漫的诉求。在教室里,针对文章的投票可以立刻决定这篇文章是否得到认可,但是这是否就是良质呢?是否良质就是你所看到的或是比这个更微妙呢,所以你很可能无法立刻发现它,而是在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
他愈检查这个论证它愈显得难以应付。这看来好像会是他整个论文所论述的。
是什么使它出现了坏兆头?那似乎是课堂中经常提起的问题,而他总是必须多少有点诡辩式地回答它。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良质是什么,为什么对它会有这么不一致的意见?智者的答案总是那样,虽然纯粹的良质对每个人都一样,但是体现良质的本原却是人人各异的。只要他不对良质加以定义,也就无法就此争论,但是他自己知道,而他也知道学生会晓得,其中有种错误的意味。它并没有真正解答问题。
现在有另外一个解释:人们对良质意见不同是因为有些人只是用他们当下的情绪,而其他人则是应用他们整体的知识。他知道在一群英语教师的受欢迎度评比中,能支持他们权威的后一论证会取得压倒性的拥护。
但是这个论证完全是毁灭性的。曾经只是一个单独的统一的良质,现在则似乎变成了”两个”,浪漫的一个,只是看,是学生所拥有的;而古典的那一个,全体的了解,是老师所拥有的。一个基础的和一个平直四方的。平直四方者并非良质之阙如,它是古典的良质。基础者亦并非良质之出世,它只是浪漫的良质。他所发现的基础者与平直四方者之间的裂缝仍在那里,可是良质似乎并不完全落在裂缝的任何一边,如他先前所假设的一般。相反地,良质本身裂成两种,裂缝两边各有一种。他的简单的、整齐的、美丽的、未加定义的良质正开始复杂起来。
他不喜欢这种进行方式。裂缝这一术语本来打算用于综合古典及浪漫地看待事物的方式,但其自身已经断裂成两部分,不能再综合任何事物。它已经被分析的捣碎机所虏获了。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刀刃已将良质一分为二,而且凭借一个实际概念消灭了它。如果他想挽救,就不能让那刀刃靠近它。
而事实上,他所谓的良质并不是古典的良质或是浪漫的良质。它超越两者之上,既不属于主观,也不属于客观,它超出了这两个范畴之外。事实上,整个主客观以及唯心、唯物与良质之间的关系是不平衡的。因为唯心、唯物的争论已经出现了几百年,它们只是用这个争论把良质拖下水,他如何能够断定良质究竟是唯心还是唯物呢?从一开始唯心、唯物就没有很清楚的分野。
如此一来,他摆脱-了左角。良质不是客观的,它不存在于物质的世界。
然后他也避开了右角,良质也不是主观的,它不单单存在于人心之中。
最后,斐德洛进入了西方思想史上从未有过的境地。那就是主客观这两只角之间的区域。他认为良质既不属于人心的一部分,也不属于物质。它将独立于这两者之外。
有人在蒙大拿州立大学的大厅里听到他在楼梯上和走廊里轻声地哼着:”圣哉,圣哉,圣哉……三位一体的存在。”我隐隐约约地想起,很可能记错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那就是他让整个思想的结构维持了好几个礼拜,而不再进一步地探讨。
克里斯大叫:”我们什么时候才会爬到山顶?”我回答:”可能还有好长的一段路。””我们会看到很多东西吗?””我想会吧!看看树之间的蓝天。
只要我们看不到天,就还有好长一段路。
爬到山顶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看到蓝天。”昨天晚上的雨把地上的松针都浸——湿——了,踏上去十分舒服。有时候山坡上会有一层这样的松针,如果是干的就会很滑,你必须踏稳每一步,否则就容易滑倒。
我跟克里斯说:”这儿什么灌木丛都没有,不是很棒吗?””为什么没有呢?”他问我。
”我想这里从来没有人砍伐过,一旦几百年下来都是这样,大树就会遏止所有灌木的生长。”克里斯说:”这里就像是公园一样,你向四处望都是一片空旷。”他的情绪似乎比昨天好很多。我想接下来的一段路,他会走得很好。森林里面的寂静会让每一个人都有所进步。
根据斐德洛的见解,这个世界是由三种事物所组成的,就是心、物和良质。
一开始他并没有因为没能在它们之间建立任何关联而苦恼。假如心与物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尚且没有得到解决,为什么他的发现要在短短的几个礼拜之中骤下结论呢?所以他暂时把它搁在一边,放在心灵的架子上。在那儿有许多他一时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知道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迟早会建立起来。
但是现在不用着急,他只想好好地放松一下,因为刚刚避开了这两难的处境。
然而继续研究下去,他发现,虽然现在暂时没有任何理论能推翻这种说法,但是这种三位一体的状况仍很特殊。
一般哲学家研究的可能是一元论,比如说像上帝,他是这整个世界惟一的解释。
或者研究的是二元论,将万事万物分成心与物。也可能研究的是多元论,把它的源头归于无限多的来源。但是三是一个很奇怪的数目,你立刻就会想知道,为什么会是三呢?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呢?斐德洛一旦休息够了,也对这种关系十分好奇。
他强调,虽然你可以把良质与物体连在一起,但是良质的感觉仍然可能单独出现。这导致了一开始他认为良质是全然主观的看法,但是主观的感受并不是他所谓的良质,良质反而会减低主观性,良质使你能跳出自己,让你意识到周围的世界。良质和主观是对立的。
我不知道他得到这个结论时,思考过多少事物,但是最后,他认为良质不会单独与主观或客观发生关系,而是只在这两者产生关系的时候才会出现,也就是说在主观和客观交会的一刹那。
听起来很顺耳。
良质并不是一种物体,它是一种事件。
更顺耳了。
它是主观意识到客观的存在时所发生的事件。
因为没有客观就无所谓主观。因为客观会让主观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良质就是同时意识到主客观存在时所发生的事件。
他的看法愈来愈精辟。
现在他知道就快到了。
这表示良质不仅仅是主体和客体相遇所产生的结果,它们是由良质这事件所产生的,良质是主体和客体的因,过去大家误以为主体和客体才是因。
他写道:”良质像一个太阳,它并不是绕着我们的主体和客体运转。它不是被动地照亮它们。它也没有隶属于它们。
主体和客体是由它所创造的,它们才是隶属于它的。”当他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他知道,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他终于到达了思想上的一个高峰。
克里斯大叫:”天空。”就在我们上方,在树干之间有一道窄窄的蓝天。
我们走得更快了,而那一道蓝天变得愈来愈宽阔,然后树越来越稀疏,我们看见空旷的山顶。在离山顶还有五十码的时候,我说:”让我们跑过去吧!”于是我们把剩余的精力一股脑地全部散放出来。
我奋力地跑,但是克里斯很快就赶上我,然后超过我,而且还一直不停地笑。背着这么沉重的行李,高度又这么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并不想创造任何纪录,只是尽可能地发挥出自己的能力。
克里斯先到达山顶,而我正从树林中冲出来,他举起手臂大声喊着:”我赢了!”十分自我的人。
我喘得很厉害,跑到的时候几乎不能说话。我们把背包卸下来,然后靠着几块石头坐下来。地表已经被太阳晒干了,但是下面还有昨天晚上下雨所造成的泥浆。在我们下方,离这片森林几英里远的地方是加勒廷河谷。在河谷的一角则是波斯曼。有一只蚱蜢从石头上跳起来,然后飞到离我们有好远一段距离的树顶上。
克里斯说:”我们成功了。”他非常高兴。我还是喘得很厉害,无法回话。
于是我脱下了靴子和袜子,流汗太多,它们已经——湿——了。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块石头上晒干。我静静地看着它们冒起了一阵烟,径自想着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