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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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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冻土带上颤动了一下,积雪移动了,四周的空间都晃动起来,时而那儿,时而这儿,开始爆出一些火花,刚才还是灰暗的、阴沉的、乌洞洞的天空,刹那间被清透明澈、瞬息万变的光芒冲破了门扉。恐惧和喜悦充溢着心灵。应该快跑,但是身不由己。在夜晚闪耀着光亮的冻土带里,柯利亚站着,阿尔希普站着,他们俩站在冰地里,小组长站在小木屋跟前。他们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和亲切地微笑着,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们的心里会这么轻松?

就冻土带来说,时间已经算很晚了,猎人们一口气跑回到过冬的住处。钻出来迎接他们的是那只名叫沙布尔卡的雄狗——这个狗名是按着它原来那个主人的姓来叫的,因为它那个主人卖它的时候敲了猎人的竹杠,趁着猎人束手无策的机会,向他们要了个高得闻所未闻的价钱,所以猎人们为了报复,为了出口气就拿他的姓去叫那只狗。

小伙子们饿着肚子,哈着热气,闯进小木屋,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留下!”

“留下并不难。只怕一留下来就回不去了。”

“没那个事儿!我们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为什么我们要空着手回去呢?把东西扔掉?去偿付违约金?……”

“好吧,好吧!大伙儿集体决定。集体就是力量!”

小组长把食物烧热以后,从储备物中取出一瓶半公升装的酒精,一声不响地倒满一杯,然后从刀鞘里拔出一把刀子来,在手上划了一刀,用血冲淡酒精。“开始啦……!”两个青年的脸拉长了,身上一阵寒战。小组长的神态近乎狂热。像他这种经受过大风大雨的“过来人”,有时转的什么念头,真叫人摸不透!小组长一把抓住柯利亚的手,拿刀在他的手指上划了一下,把血滴到酒杯里。

阿尔希普脸色发白,退向门那边,想逃出小木屋去,但是来不及了,小组长把他捉住了,也用刀在他的手指上划了一下。

血把酒精变成了褐色,样子难看极了。小伙子们发起愁来,他们等着,看下一步是什么?小组长在他们伤口上擦了点酒精,吩咐把手指用绷带缠上,他点燃一支蜡烛,在小木屋的四个墙角里滴了几滴蜡烛油,然后开始喃喃地念起可怕的咒语来:“逢吉开口,遇凶不语。同伴三人,谨凭茫茫林海、滔滔大河、身上殷红热血、胸前晶莹清汗、竭诚赤心,至祷至祝:诸凡千灾百难,坏血绝症,愁思忧虑,饥饿寒冷,离我远去,永不沾身;速速由东向西,随风而化,遇蜡而溶;流焰使之失明,灵咒致以聋聩,但使长镇于圣十字架下,永世沉沦!咒语无人堪祛除,除非吞得火烫魔石。人间一切男与女,魔界种种妖与巫,毋论昼夜晨昏,是咒应验,纹丝不爽,阿门!”

小组长把蜡烛粘在桌子上,疲倦不堪地不再作声。小木屋明亮起来了,屋里的气氛变得精神多了,比松明和借炉火光来照明的那会儿大不一样了。煤油和蜡烛他们一般是舍不得用的,总是用最简便的材料照明,把破布浸在鱼油里作灯芯燃烧。小伙子们爬到铺上,盘起腿来,睁大了眼睛瞧着小组长。他把酒精分倒在几只杯子里,叫他们走到桌子跟前,举起杯子,高高地拿着,相互对视着,关照说,他念一句咒语,他们就跟着一字不漏地重复念一遍。

两个青年先是脸上带着一丝胆怯的讪笑,接着像猫头鹰叫似的嘟哝起来,开始疙疙瘩瘩地唠叨什么海洋呀、布扬岛呀、出来寻食物的野兽呀、散粒的干雪呀,后来就转入正题了: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大伙儿都要同心同德,团结一致。我小组长说什么,不管中听不中听,都不要顶牛,不能互相记仇。心里有话要说出来,不管是好是坏。白天过去,夜晚来临。要是小木屋全被雪盖没了,那就死路一条。要工作、要活动、要相互交谈、要不断交谈。处于现在这种生死关头,半步路也不能走错,否则就活不成。捕捉动物的陷阱不论大小,里面都要凿个洗衣槽模样的坑,要做到北极狐掉进去压不扁,别的小野兽和老鼠也弄不坏。要多挖些陷阱,北极狐不会聚在一起来的,捉北极狐要靠勤奋,不要舍不得诱饵,让臭味发出来,引诱动物来吃。有亮光的时间很少,一昼夜只有一丁点,所以要跑得快,不要珍惜自己,但是不能跑得满身大汗,一个人得了感冒而病倒,大家都得倒霉。现在我们歃血为盟,这是生死与共的盟约。本来应该取血管里的血,喝心脏里直接出来的血,但是我舍不得你们,不愿损害你们年轻的躯体……”小组长把几只手指撮合在一起,在酒杯上方点点划划弄了几下,再吹一口气,把那念过咒的酒倒入口内,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就嚼着半风干的高白鲑尾巴下酒。他的两个青年助手感到恶心地把那杯被血染成粉红色的酒精喝了下去,打了个寒噤,就咯吱咯吱地吃起鱼来。

“噢,还有,小伙子们,”小组长等了一下,让他们喘口气吃点东西,继续说,“少吃咸的,别抓雪吃,做面包要细心一点,你们做饭的时候常常乱扔面粉。给沙布尔卡吃的食,要按标准给!现在肚子已经撑得够大了,简直像个将军!还有要时刻记住,在冻土带迷路,比在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里迷路还要来得可怕。”

“得啦!”他们不让小组长讲下去,“别尽吓唬人啦!”

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累积起来变成漫长的昼夜,昼夜又累积成时间更长的星期。北极狐却没有来。陷阱里只掉进去两只瘪肚子、皮包骨、毛皮很差的草狐;还有一只银鼠不知怎么迷了路,跑到连枝干杈丫的树梢都陷没在雪里的小树林里来了。在雪没有把匍匐树埋住之前,他们在杜迪普塔河两岸,和靠近湖的周围用套索捕捉到不少沙鸡。可是暴风雪一开始,什么活儿都停止了。至多弄几只北极猫头鹰来解解闷。在冻土带里插上一根杆子或者木棍,在它的顶端安上一个捕兽夹子。猫头鹰能够在夜里和暴风雪里视物,它决不舍弃看中的目标,它总喜欢找一块牢靠的地方歇一会儿,炫耀一番。他们吃着猫头鹰。当然没有沙鸡好吃,肉有苦味,有烧焦的熟羊皮或者老鼠的气味,不过猫头鹰的绒毛,又软又轻,而且多极了!要是给娘儿们,那准要乐坏了!可是娘儿们在哪儿呢?

皮亚西那河流域,杜迪普塔河流域,整个泰梅尔地区进入了寒冬季节。雪把一条条小河都填得跟河岸一样平了。因此你一掉进去,得扒拉半天才能爬上来。谢天谢地,雪还没冻硬,松松软软,打到脸上总算还不会出血。影影绰绰耸立在沿海地平线上的峭岩,就在那无声无息的夜幕底下消失、隐没了。像一座孤岛矗立在冻土带中间的小树林已经被雪埋葬了。忽然间,积雪和天空都开始出现五光十色的变化,像冒火花那样刺眼,冬天越往后这种闪光活动就越频繁。不过现在这种北极光已经不能以它的奇光异彩使猎人们感到恐惧和迷惑了,而且它到达地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亮光也越来越弱了,因为狂风暴雪的季节临近了。每逢天一放晴,猎人们就抱着微弱的成功希望急忙趁着北极光的余辉跑去察看捕兽器。不知什么时候北极的暴风雪突然一下子来了,把猎人们赶进过冬的地方,封闭在小木屋里,雪糊满了窗子,堵住了门。只有一根烟囱顽强地矗立在雪中,迎风散发着火星,送出团团轻烟低低地打旋。

时间像爬一样,猎人们已经无话可谈,因为全都谈过了;屋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因为全都做完了,可是风越刮越猛,恣肆狂虐。冻土带上积雪随风翻飞,天地一色,相与回旋,飞向那无垠无底的空间,猎人的小木屋被紧紧地裹在雪中,只有烟囱吐着烟,它也在飞,似乎在风神的怒号、呼啸中和森林之妖的狂笑中旋转着。在冻冰的窗上有个微微发亮的斑点在颤动,那是炉火的返光,它像一只活的甲虫在到处乱撞,想从这水气结成的厚厚的冰上找出一条裂缝。正是这一丁点儿光亮,这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发着亮光的小星星,才让人想起宇宙的安然存在。

判断一昼夜的时间、白天、夜晚都以钟表为准,还有个根据就是沙布尔卡。这只爱在小木屋里睡大觉的雄狗在一昼夜时间里只要求到室外去一次,所以它的主人们也把它的这个习惯定为时间的标准了。现在这些主人都心灰意懒地沉浸在缄默之中,由于不干活儿,四肢也软弱无力,懒得去扒开堵在门外的积雪,懒得扫地甚至做饭。小组长抓住这两个难兄难弟的衣领从铺上把他们拉起来,强制他们做体操活动,想出一些日常要做的工作,或者给他们讲讲自己过去的生活,他的生活内容是很丰富的,其中情节惊险有趣的故事很多,足够讲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小伙子听得出了神,觉得一个人能见识、经历、感受过这么多事,真了不起。他们建议小组长,趁目前没事情做,不如“编一部小说”,抄在纸上。小组长同意了,但是小木屋里纸张不多,只有几本练习簿,所以他说,这部小说等到将来,在他晚年的时候设法坐定下来再写,现在要小伙子们暂且往下听。

严酷的冬天,寒风吹来不仅彻骨而且刺心,因而大家要养成一种习惯:出去解手必须很快,像鸟拉屎一样,几乎是边飞边拉。阿尔希普怎么也不能适应这种旋风式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接受这种方式已经很难了,要养成习惯就更难了。他出去解手常常冻得连蹦带跳地跑进屋来,甚至连扣上裤子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有一次,阿尔希普一直在外面待了好久没回来。小组长派柯利亚去找这个伙伴。柯利亚一边把棉袄披到肩头上,一边不禁无名火起,“该死的贪吃鬼!拉屎拉得起不来了!鬼东西,得狠狠地揍他一顿,他就知道了!”

阿尔希普是柯利亚拉他进狩猎组入伙的。他俩一起在出租汽车场工作。一个当司机,另一个当钳工。阿尔希普出身于旧教徒家庭,虽然脑子反应并不快,手上的活儿也不怎么样,但是爱劳动,节俭,尽可能不自己花钱喝酒。原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健壮的、更主要的是个听话的组员,但是出乎意料,他第一个头脑发昏,经常抬杠,老是想吵架。起初柯利亚和小组长都克制住自己,竭力不去理睬这个取了这么少见的怪名字的爱吵嘴的人,但后来阿尔希普没一处不叫他俩恼火,以至于连他本来挺可笑的名字,他俩现在听到了就一肚子气。

阿尔希普不在小木屋近旁。柯利亚大声喊叫了一次又一次,他的声音好像一出口就立即被风卷走,消失在雪里了。小组长在小木屋里听到喊声,吆喝一声,霍地一下跳起来,戴上帽子,穿上短皮袄,把沙布尔卡从床铺底下拉出来赶到暴风雪里,自己跟在后面冲出来,嘴里恶狠狠地骂着娘。

沙布尔卡一下子就把阿尔希普找到了。这个不高明的猎人站在小木屋后边,双手提着灌满雪的裤子,他想喊,但是喉咙被雪给封住了。这个青年猎人不知所措,对周围的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了,幸亏他没有乱奔乱跑,否则真要完蛋了。

时间并不长,但是阿尔希普已经有点冻伤了:嘴冻硬了,甚至牙齿也不会咬了,喉咙里发出哞哞的叫声,眼睛里淌出了泪水。

大家累得筋疲力尽,狼狈地喘着气,把阿尔希普拖进小木屋,放在铺板上开始给他按摩。阿尔希普身上暖和起来了,他清醒了。小组长用“圣父在天之灵”教训他,命令整个组在风暴终止以前,拉屎拉尿全拉在木盆里。这种简单的拉法,只有小组长干得了。青年们觉得别扭不好受,彼此都难以为情。凡是住过医院,因病重不能起床的人,都知道这种强制性的做法比任何惩罚都难受。

阿尔希普又是第一个按捺不住,发火了。

“你坐这种监狱马桶坐惯了!你去坐吧!”他大声嚷着,并打算跑到外边去,忘记了才不久他是怎样冻坏的,在人家给他按摩的时候,他又是怎样像狼一般嗥叫的。柯利亚同阿尔希普的意见是一致的,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戴,也想出去。小组长一个箭步跳到门跟前,两手紧紧地揪住两个小伙子的棉袄。

“乳臭未干的东西!”他野性发作地喊叫起来。“要我到雪地里去把你们这两个美男子,小白脸挖出来吗?!”说着,他把两个人往床铺跟前一推,还不重地踢了他们一脚。他恼火透了,心里像小孩子似的感到委屈,便冲着他们破口大骂,而且越骂越高兴,终于激怒了阿尔希普。阿尔希普摆出一副好斗的公牛架势,深吼了一下,就一声不响地向小组长扑过去。

两个人碰在一起像死敌一样,互相扭打起来,顷刻之间彼此把衣服扯得粉碎,他们像狗似的吼叫着,互相掐对方的脖子,互相抓挠,用拳头往对方的身上乱打。打出血来了,血水溅到火烫的炉子上,发出一股肉烤焦的气味。

“你们这两个家伙!”柯利亚喊着插入两个人中间。可是像他这么个瘦小的人,哪能对付得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他们俩彼此打得骨头咯咯作响。剥得光光的上半身都被抓得血淋淋的,然而他们还是一声不吭地闷打,既不像平时那样骂娘,也不嚷嚷,只是喘气和吼叫,真是两只野兽。

油灯碟子打翻了,灯熄灭了。小木屋里一片漆黑,门外的风刮得很凶,在黑暗里两个伙伴打得也很凶。

“你们这两个家伙!”柯利亚叫得更响了,而且哭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家伙!清醒清醒吧!你们这两个家伙!……来人哪!……救命!……”

火闪了一下,从炉子里倒了出来,小木屋里灌满了烟——两个笨蛋把炉子打翻了,于是立刻往后一让,跳离开火,同时也渐渐清醒了。柯利亚拿起水壶往烧着的木头上浇水。

“蠢货!狗娘养的!害人精!”他一个劲地喊着和哭着。“在冻土带上烧掉了房子那可怎么办?!”

小组长爬上铺板,躲到角落里,把毯子拉过来往自己身上一盖。阿尔希普被烟呛得尽咳嗽,沙哑着嗓子硬撑着想要说些什么,不肯罢休地用手指点着小组长存身的地方。柯利亚把铁火炉竖起来放回到铺有泥土的火炉底盘上。

“反……反……反正,反……反正……要么他把我……要么我把他……”

“你还吵啥?太不像话了!”柯利亚用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突然把阿尔希普一推,阿尔希普便跌到冻得嘎吱作响的门外。“笨蛋,你去清醒清醒!”柯利亚把冒着烟的木头捡进炉子里,把屋里的水汽和烟放出去之后,咳嗽了几声,擤了擤鼻涕,拿衬衫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烟灰和眼泪,他就转过身去向小组长愤愤地说:“你呀!你呀!还算是正经人!负责人……”

小组长在铺板上动弹了一下,把铺板上的填草弄得沙沙作响,他在寻找衣服,他爬下铺板站到地板上,指着水壶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帮他浇水。他把被抓破的脸洗了一洗,然后用块破布擦干。

“要是没有水,”柯利亚晃动了一下水壶,“屋子早就烧毁了,我们得像狗一样哀号着,死在冻土带上。”

“坏了,柯利亚,坏了……嗯……嗯,坏了,柯利亚,坏了。我知道早晚会这样!你赶快去把这个小杂种叫回来,要感冒了,这混蛋!……”

伙伴们聚在一间小木屋里,没地方可去。他们互不交谈,吸烟也不对个火,都不让步。两个人的脸都肿起来了,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美的!他们淘气得够了,打也打够了,消了闷气。以后的事怎么办呢?……柯利亚把吃的东西烧好之后,就去小木屋的阁楼里,从不能动用的储备品中拿出来一瓶酒精,用水冲淡了倒在各人的杯子里,接着,他如同一位性子很烈,可是样样都懂的、好心肠的女主人,命令他们碰杯,为言归于好而干杯。

他们碰杯了,也干杯了。柯利亚虽然还不太自然,但是已经显露出有点轻松的样子,并怀着讨好的心情笑了起来:

“唉……你们哪!”

小组长用手捂住脸,好像要抹掉脸上什么东西似的,从上往下擦了一下。

“这是常有的事!”他懊悔地说。“可是以后不要再发生了。”

阿尔希普也嘀咕了一下,就转过脸去。大家又喝了一点,都想开口谈谈,但是话不投机,谈不下去。人与人心灵上的沟通被破坏了,他们生活中缺少了主要的东西——劳动,因而没法团结起来。他们腻烦了,相互厌恶,于是不管他们的意愿如何,不满、怨恨越积越多。

不过在冻土带上,暴风雪也终究有个尽头。早晨大家一觉醒来,外面一片寂静,在狂风仿佛永无休止地怒号、烟囱叮当作响和大雪肆虐之后,这种寂静使人惘然若失。小组长走到外边大叫一声,把帽子向地上一扔,再踢上一脚,就捉住沙布尔卡,搂着它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

猎人们各自分头走出去找他们挖的陷阱。雪很深,因为暴风雪下了很长时间了。北极狐将会到冻土带来兜看觅食,可以肯定,也不会不经过这些地方的。这些难兄难弟是在自欺欺人——因为人必须要有某种信念,于是他们就使自己相信,成功一定会来到,尽管来得晚一点。

空气稀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因为风把氧气吹走了。严寒把雪里的潮气都赶跑了,雪在暴风的旋转中完全失去了黏性,变成干的了。猎人们在冻土带上艰难地走着,寻找那些埋在坑里的捕兽器,奇怪的是大部分都能一找就找到。猫头鹰嗅出雪底下有食物,把雪扒开,这就等于替猎人找到了那地方。可惜如今在杜迪普塔河附近,猫头鹰已经所剩无几,猎人们用夹子捕捉掉了很多,而且都毫不介意地顺手杀了,现在再想到不该滥杀,已无济于事。

柯利亚给自己找了一点事儿干:拖了一些枯黄的、弯弯扭扭的短树干来做烧柴。小树林盖头没顶地全被雪埋没了,要费上很多劳力,才能用滑雪板把干枯的小树挖出来。树枝都冻得发脆了,像玻璃一样一碰就断,树节已经干得焦锅巴似的贴在树心上,树皮底下的树液也不流了。柯利亚拿斧子砍着小树,斧刃上粘着白色油脂般的松脂,它像很细的蜘蛛网丝似的渗透到一圈一圈紧挨着的年轮里边,使养料不至于中断,这种养料是通过不很长的但毛须很多的根,从夏天开始被吸收上来的。树林很小,只是个极小的孤林,每棵小树上活的树枝至多也不过五六根,要是你挖雪挖到地面,就能见到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针叶,但已经不像针叶而很像青苔,不过这却表明这儿有夏天,这儿有原始森林。森林活着,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斗争着,它向北伸展,通向冰冷的大洋。砍掉它真舍不得!柯利亚尽拣那些半枯的、已经被野兽折断的、孤零零的小树。他砍倒一棵小松树后,就在那砍剩下来的树墩上坐了下来。他一边休息,一边思考着每个生命的复杂过程,和无所不在的艰苦的生存斗争。

柯利亚拿一条粗绳打了一个大结,把它套在肩膀上,滑雪板沙沙作响地踩着齐齐整整磨出的滑雪道,他把树干向小木屋拉去,他很高兴,因为没有暴风雪,或许最近不会再有;其次也因为他干得很不错,因为他们可以从落叶松树林里挖出一些松脂,放在玻璃瓶里熔炼成一块一块的,让大家在没事的时候放在嘴里嚼嚼,就是说给牙齿找些活儿干干。看来,还应该在杜迪普塔河上凿个冰窟窿弄些水来,把小木屋里的火生得暖暖的,洗个澡:就差没生虱子了,那可是一件最糟糕的事。

根据一片寂静的景象,根据日益加剧的寒冷和滑雪板踩在雪上发出来的吱吱声,再根据处处可以见到的、明亮的北极光,可以推测出天气的转变还要有一个时期,因此,他们还可以歇上一些日子。夜是酷寒的,且亮得足以看清眼前的一切东西。但有什么可看呢?除了雪还是雪,雪甚至把蜿蜒如带的杜迪普塔河,还有湖泊都覆盖得和冻土带一样平了,只有在背风向阳的一面,有些地方的积雪塌陷发灰,才能知道那儿是河曲或者是被水冲塌的河岸。环湖四周,凝滞着一道道好像拍溅而起的雪浪,这是被雪盖没了的匍匐树灌木林。千万不能心不在焉地穿着滑雪板往这些雪堆上跳,当然更糟的是往河曲处跳——要是一塌下去,雪就会像沙子似的泻下来,把人活埋。那时你就只好砰的一声倒下,自己去挖吧爬吧,扒出一条堑壕来,如果有力气的话。

置身在阴沉沉的、明镜般地闪烁着反光的冻土带上这片白茫茫的寂静里,人会产生各种古怪的念头,出现一幅幅幻象:一艘桅樯上挂着破帆的船在雪海中航行;一头嘴尖脸窄的白熊不声不响地龇咧着一张血盆大口;鹿拉着一架狭长的雪橇,上面坐着一个柯利亚早在普拉熙诺镇就认识的埃文基人乌里钦,这伙计手执赶鹿车的长鞭坐在车上,一张扁平的脸上结满冰霜,白乎乎一团,只有一双小黑眼睛闪耀出喜悦的目光,赶车的长鞭却一动不动,他既不咂嘴,也没有“莫得——莫杜”地吆喝,拉雪橇的鹿不打响鼻儿,蹄子也不刨雪。可是鹿却在飘然地飞着,这位伙计也眯着小眼睛在微笑。“你走开,乌里钦,走开!”柯利亚恐惧地想把眼前的幻觉摆脱开去,说:“你已经死了,而且是我们全家在普拉熙诺镇流浪的那会儿死的。你曾经跟我爸爸在一起酗酒,你以为我忘记了?……”

有一次,柯利亚在幻象中看见一只狗。它老远地站着,毛色是白的,腿上有一点一点的灰斑,它在等着,亲切地摇着尾巴。这只狗很面熟,非常面熟。他心里颤动了一下:“鲍耶!鲍耶!鲍耶!”柯利亚把套索甩出去,抓着绳索,跑上前去,可是没有狗,把一个小土墩当做狗了。多可怕!柯利亚擦去额上的汗水,想画十字,然而他不知道从哪一头开始画起。

他最担心的是遇到女巫师。传说女巫师很久以前就在冻土带游荡了。她穿着一身鹿皮做的白翻毛皮大衣,戴着一顶白兔皮小帽和白毛蓬松的小手套。有一只长着银角的白鹿,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不时地晃着脑袋把小铃铛摇得叮当作响。女巫师在寻找未婚夫,夜夜哭着,悲号着,叫唤着未婚夫,可是怎么也叫不到,所以她不论碰到哪一个男人,都要弄得他神魂颠倒。为了不让未婚夫知道她那淫荡的罪孽,女巫师总是用无休无止的爱抚把男人缠磨至死,然后就把他埋在雪里。人烟稠密的地方女巫师是不去的,她怕暖和。她的心是从冻土带的冻土里长出来的,这颗冻得冰冷的心一碰到热气就会融化的。

小组长向小伙子讲了这则故事,事后发觉这样做失策了。小伙子们开始有邪念了,没事闲着躺在铺板上不时地哼着:“哎,哎,女巫师啊,马上到这儿来吧!……”

“别胡思乱想啦,别胡思乱想!”小组长惊慌地睁大眼睛训斥着说。“快念咒驱邪!没受过洗礼的崽子!这种不吉利的东西最能缠磨人,你们还想招灾引祸……”

女巫师出现了,当时柯利亚正拖着一段树干从小树林里出来,他看到天穹泻出一道闪烁明灭的霞光,好像是一团密裹着微尘的舒卷的云彩。前面隐隐约约显出有一枚白色小羽毛,它旋转着、翻滚着,在前面飞舞。后面有绒毛在散落下来,很细很小,不过一小掬而已,但已叫人惊慌不安——暴风雪要来了。现在它还只是沿着冻土带开始缓缓地移动,天空试着在鼓起来,被乌云鼓得越来越臃肿。柯利亚紧背曳索,使尽全力拉着,并且一边快速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空气,一边急促地移动着滑雪板,他低着头,全身向前倾斜着,这样好像滑起来容易些和快些。这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睛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颤动,雪开始妩媚地飘飞起来,密集地闪烁出许多金色的星星,耳朵里尖厉地鸣响起来:这是因为人的肌体受不了北纬地带稀薄的空气,需要休息一下了。柯利亚停下来。一下子刹制不住的树干滚过来,撞了一下滑雪板的后跟;雪停了,耳鸣逐渐消失,呼吸也逐渐平复。

就在这个时候从不停地变换着的、一闪一闪抖动着的亮光中,从已经席卷半爿天空,像波涛一般滚滚而来的霞光中,她——浮现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长袍子,但是一点也不碰到雪,她袅袅而来,甚至不见移动脚步。她默然不语,却光艳照人。她那双细长的、翘眼梢的眼睛里露出欲诉又止、忧郁凄楚的目光,她面容惨白,这是白茫茫的冻土带的产儿。或者是她身体里有什么病,心脏不好或者是有缺损?柯利亚一想到自己竟把女巫师真当做是一个活着的、确实存在的人,就响亮地咳嗽一声,故意骂了一句脏话,蔑视地在脚前吐了一口唾沫,赶紧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小木屋奔去,他尽量不抬头,也不回头张望,虽然他觉得脊背上直起疙瘩,仿佛女巫师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衣领了,那怎么办呢?脑袋自然而然地缩进了衣服里,两膝打着颤,呼吸急促。只是到了小屋门旁边他才回头一看,看到女巫师幻影似的正在飘然离去。她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停了一下,并且带有责备意味地向柯利亚微微一笑,然后和雪溶成一体,在霞光波影里冉冉向高处升去。一道蔚蓝色的光亮刺破深沉的夜空从她的胸部泻落下来,可以看得出她的心已经变得像一只大耳朵的兔子,缩成一团,在一阵阵袭来的风中轻微地哆嗦着。

柯利亚掷下滑雪板和曳索,赶紧钻入小木屋,他擦了擦前额,疲惫地倒在靠近火炉旁边的一段圆木上。

“有谁在追赶你吗?”小组长用眼神问着,柯利亚为了免得作解释就立即开始换衣服。衣服全湿了,衬衫里边都在冒热气了。“真不应该出这么大汗,”他没精打采地回想着。

柯利亚一点也没有跟伙伴们讲起关于女巫师的事,他认为在他们等待暴风雪过去,躲在小木屋内的这段时间里,那精灵将会消失,然而他甚至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他是不希望它消失的,他十分珍惜地把那幻象深藏在心底。他无法安眠,变得城府很深,而暴风雪刚一停止,他就准备去冻土带。他忽然看到他那个行动不利落、脑筋迟钝的伙伴阿尔希普在小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忙着去哪儿,而且还一停不停地朝那冻得冰花密布的玻璃窗外张望。“她要是也在他面前出现了,怎么办?!”嫉妒的心情烧炙着柯利亚。“我打死他!我开枪打!不准他碰!……”

“你们怎么啦,好小子?干吗这样失魂落魄?”小组长不安起来。“莫非是着了女巫师的迷了?我那是撒谎,骗骗你们的。真是糊涂虫,糊涂透顶了!你们要画十字,你们可以发怒,可以大喊大叫,可以开枪,可以抡起斧子砍,可千万不能着迷。小伙子们,这是病害,很可怕的病害!……”

迷惑。幻觉。病害。这都无所谓!他们所过的艰苦生活比起那预示着某种神秘性和未曾经历的事物的美妙幻象来,已经变得如此使人不堪忍受,以致丧失了任何为之奋斗的愿望。青年们希望有变化,有某种行动,狂暴的肉欲要求宣泄;只要一想起女巫师,年轻人就欲火中烧,头脑发昏。

柯利亚心里很明白,这种事不能胡来,有一次,他卸下曳索,把脚从滑雪板圆带里抽出来,不知怎么一来,他把两只滑雪板竖了起来,忽然觉得滑雪板看上去活像两条可怕的、愤怒地鼓胀着脖子的眼镜蛇。这种蛇他在部队里服役的时候从电影里看到过,那时候差不多天天要放映电影给他们看。唉!部队、朋友、人群、城市、房屋、灯火、汽车!这一切都在哪里?都是真的有过的吗?

他踩着雪融化后冻结成冰块的地面,一步一步地向女巫师走去,而她却向后倒退,躲闪避让。他伸手去抓她,热烈地、悄声地用俄语和埃文基语向她说了好些情意绵绵的话。她听懂这些话了,嘻嘻地笑着、眉目送情。他完全把女巫师迷惑住了。他追上了她,抓住她的辫子,但是辫子轻轻地离开了女巫师的脑袋,于是他就这样伸着一只紧握着的手,掉到杜迪普塔河的陡岸下面去了。他脸朝下,在雪地里不知趴了多少时候,同泥沙一起漂到了一个地方,他还不相信这是幻觉。冰冷的、松散的雪粒不停地从上面倾泻下来,把每个高起来的地方和凹下去的坑洼都盖没了,填平了。最后,他看到在自己的头上面,在杜迪普塔河的水面线处有一条狗,还是他那条在爪子和头上都有些灰色斑点的、心爱的、忠心耿耿的白狗,直到这时,这个已经丧失了思维与奋斗意志的人,才开始手划脚踹地挣扎起来。

“鲍耶!鲍耶!鲍耶!”他在雪里抓划着,慢慢地向狗爬过去。狗哀号着,挥动尾巴迎着他爬过来了,雪似乎和狗一起在爬,移动了,突然从雪里窜起一只滑雪板来,滑雪板的顶端碰到他脸上。他把它抓住了,塞到身底下,就像他小时候坐在一块小木板上划着桨逆流前进一样,从这漫无止境地流泻着的雪里划过去。他喊着:“鲍耶!鲍耶!鲍耶!”但是狗已经不知去向了,却找到了另一块滑雪板。他把它挖出来之后,就躺下来,侧着身子蜷成一团卧在两块滑雪板上。他浑身都是湿滋滋的,寒气和风直钻到衣服里边,他哈着气暖手。在间断的风声中,他好像听到有人的喊声、狗吠声、钝重的敲打声。“在打枪!枪!”他想着,但是没有力气把枪从背上取下来,只能反手摸到光滑的枪托,他没用手指而是用整个手掌扳开扳机,把一只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指插进扣环,把枪筒推得离后脑勺较远一点,接着就按了一下铁扣。靠近左耳旁边冒出一股火焰,轰然一声,射击波把他的头推了一下,耳朵里好像突然塞进一个塞子似的,这位射击手的两条腿全发软了,他终于瘫倒在滑雪板上……

这个伙伴的病把小组长和阿尔希普吓坏了,同时也使他们俩团结起来了。最近一个时期,他们俩不光是吵嘴,而且常常动枪,动斧子。柯利亚心里明白,总有一天他将无法给他们俩劝架,对付不了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大老粗。他们两个人当中不知谁会杀死谁,要不然他拿枪把他俩都打死,这样一个念头老在他脑袋里打转:不劝说,不拉架,不再当这两个木头疙瘩的和事佬,一个人给一枪,大家都完蛋,死就死,吃官司就吃官司,因为在这种过冬的地方开枪杀人,从前有过,今后还会有……

伙伴们尽心竭力地治疗着柯利亚的病,他们把火炉烧得通红,给病人身上涂抹芥末,往他那发烧的嘴里灌酒精,把熔化的松脂滴在饮料里,往杯子里扔烧热的银币。柯利亚在铺上翻来覆去,喊叫着:

“耶……耶……耶……”

“他这是在喊什么呀?”

“不知道,”阿尔希普抓着后脑勺回忆,“可能是在喊狗?他有过一条狗,名叫鲍耶……”

“喊狗?喊狗,那好呀!狗是朋友!”

猎人们给病人服阿司匹林,让他发汗,放上热敷布片和装满热水的瓶子,最后总算如愿以偿——热度降下来了,感冒好了,但这场病使柯利亚那颗不太健全的心脏受到了损伤。小组长是个万宝全书,样样都懂:怎么治感冒,怎么用面包瓤发酵和面,用自制的漏花模板印扑克牌,用碎铁片做小刀,用一张马口铁做小锅,用骨头做打火机。他靠一把斧子能烧一锅汤,拿靴掌做红焖牛肉,缝衣服不用线,洗东西不用肥皂,做熏鱼看不见烟,烘肉干闻不到气味,拿针叶树的针叶和树枝治坏血病,造土窖不用斧子,用手制作土窖里用的鹿皮囊,把死狗变成活标本。但是小组长不知道,也不懂得治疗心脏病该怎么办并用什么药,因为他的一生中未曾有过闲工夫去管心的好坏,只顾得把罪孽深重的躯体保住就行了。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或者是从他那机灵、敏锐的脑袋里凭空想出来的,说什么心有病就应该尽量少动,不要让内脏受震动,这样才能使那颗不安本分的心安静下来,养足精力,恢复正常搏动。小组长吩咐这个在惊吓之下变得顺从听话的阿尔希普把放在诱饵坑里的木柴搬到离小木屋不远的地方,垛成一堆堆的圆木垛,叫他点灯不要用火油,用松明、鱼油代替,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点蜡烛。

伙伴们只盼望飞机来,谁也不再盼望有什么走运的狩猎。有一次,阿尔希普弄来一只又瘦又小的北极狐,它的皮好像腌过似的很潮湿。皮里的骨头如同被敲碎了似的。这只小野兽的头被猫头鹰啄了好多窟窿,两只眼窝黑魆魆的成了两个空洞,光秃秃的颅骨缝里的血已经干得变成褐色了。现在正是冻土带饥荒严重的时刻,动物开始大批倒毙了。

“死!原来死是这样的!”病人的嗓子开始抽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他张开皴裂的嘴,露出渗着红色血液的坏血病牙床。

“我害怕啊……啊!……”

从远处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不要紧的,柯利亚,不要紧的……沉住气!我们和你在一起!我们不会把你撂下不管的……”

飞机原来约定在十二月里来的,但是没有来。他们指望着,相信在新年前飞机一定会来。冬季一开头就下了一场不祥的大雪,临到新年又刮起凶猛的暴风雪了,把小木屋刮得摇摇摆摆,烟囱叮当作响,把人和大自然大肆折磨了一番。不过暴风雪一停止,小飞机就在天上响起来了。最初它“没有找准”小木屋的方位,飞快地向和冻土带冻成一片的大海那边飞去,在那里,说不定它会撞到被白雪覆盖着的峭岩上。于是阿尔希普在木柴上浇了火油,把几堆篝火烧得那么旺,小组长又一个劲儿地鸣枪,终于使那架飞机也警觉了,再飞回来兜第二个圈子。飞机看到了信号之后,就往下降了,机翼摇晃了一阵,接着,为了避免机身着地翻跟斗,它先靠近地面用滑雪板滑一下,然后才往雪地上着陆。阿尔希普和小组长两人在这之前一直不间断地轮流着把雪地夯实,用柯利亚以前弄来的那些圆木头做成滚子把雪压平,想当初柯利亚拖这些木头来,好像知道要用得着似的。

小飞机顺利地着陆了,转了几转螺旋桨,发了一阵咕噜声,喀嚓一响以后,就一动不动了。驾驶员知道处处都在渴望着等待他们去,他们微笑着走下飞机,看到一幅景象:两个冻得发僵的、身强体壮的男人坐在雪地上哭泣。从小木屋里,走出一个疲惫不堪的青年,身上穿着一件大得很不合身的衬衫,他好像在原始森林里呼唤某人似的喊着:

“耶!耶!耶!……”

这个冬天余下的日子,柯利亚是在边区医院里度过的。他被编进了残废第一组,凡是进这个组的人实际上都是候补死人,然而他没有死,他靠原始森林、河流、鲜鱼、野味的力量把病治好了,并且很快就转到第三组了。他恢复健康后,离开伊加尔卡,去他妻子的娘家,在叶尼塞河畔一个古老的市镇——楚什镇上的一个渔业合作社里当了一名汽车司机。

有一次,我们全家去弟弟那里做客,他还是像过去那些年一样,爱跑来跑去,无事忙,健谈,没有抱怨自己身体有什么不好,总想让大家各得其所,用殷勤的款待让人高兴。他知道我是一个极爱钓鱼的人,他答应带我和我的儿子去奥巴里哈河,让我们痛痛快快地钓一趟茴鱼。

[1] 俄罗斯在极圈地区的一个港口城市,位于叶尼塞河畔。

[2] 一种镇静剂。

[3] 一俄里等于106公里。

[4] 西伯利亚东部埃文基族的民族语言,属通古斯满洲语。

[5] 俄罗斯北方寒冷地区的一种猎犬。

[6] 居住在苏联涅涅茨基民族州的少数民族。

[7] 一种低级劣质卷烟,用烟梗和向日葵梗制成。

[8] 柯利亚的名字和父名。

[9] 一普特等于1638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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