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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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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倒抽一口气,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我们冲上前阻止。出人意料的,个子矮小的普拉巴克第一个冲到约瑟夫旁,与比他高大得多的约瑟夫扭打,并把他往后推。约瑟夫手上的棍子被人夺下,他被压制在地。他拼命挣扎尖叫,一连串恶毒的咒骂和着口水,从他嘴里发出。几个拗哭的妇人走上前,仿佛在哀悼死者。她们用黄色的纱丽盖住约瑟夫妻子的身体,把她抬走。

眼看群众就要成为动用私刑的暴民,这时卡西姆·阿里立即出面掌控情势。他下令群众散开或后退,要按住约瑟夫的那些男子把他紧压在地。他的下一个命令让我大吃一惊。我原以为他会报警,或叫人把约瑟夫带走。结果他问明约瑟夫所喝的酒,命人拿两瓶同样的酒给他,还叫人拿来大麻胶和水烟筒,要强尼·雪茄准备点大麻胶。那酒名叫达鲁,是自酿的烈酒,味道很涩。酒送来后,他叫普拉巴克和吉滕德拉逼约瑟夫喝下。

他们让约瑟夫坐在粗壮年轻汉子的包围圈中,递给他一瓶酒。他怒目盯着他们,心存怀疑好一会儿,然后迅速拿下酒瓶,咕噜咕噜灌了好久才停。围在身旁的年轻汉子轻拍他的背,鼓励他再喝。他再大口喝下极烈的达鲁酒,然后想把酒瓶推开,口里说着已经喝够。那些年轻汉子的哄骗,变成胁迫。他们跟他开玩笑,把酒瓶拿到他唇边,塞进他嘴里。强尼·雪茄点燃大麻胶,递给约瑟夫。他抽大麻、喝酒、再抽大麻。握着沾血的棍子踉跄走出屋门约二十分钟后,他低下头,不省人事地倒在布满碎石的小径上。

群众看着他打呼,看了一会儿,渐渐散去,或是回家,或是干活。卡西姆告诉那群年轻男子,继续围住约瑟夫,好好看着他,便去做早上十点的礼拜。约半小时后,他回来,叫人准备茶和水。围成一圈看着约瑟夫的,包括强尼·雪茄、阿南德、拉菲克、普拉巴克、吉滕德拉,还有个名叫伟杰、身材健壮的年轻渔民,与瘦而结实、绰号安德卡拉的推车夫。安德卡拉意为黑,因其皮肤黑得发亮而得名。太阳上升至正中,他们轻声交谈,湿热的天气让我们每个人喘不过气。

我有意离开,但卡西姆·阿里要我留下,我便在帆布走廊的阴凉处坐下。伟杰的四岁小女儿苏妮塔主动端来一杯水给我。我小口喝着微温的水,满心感激。” tsangli i ”我向她道谢,用马拉地语说。乖女孩,乖女孩。见我高兴,苏妮塔很开心,盯着我的小小脸蛋带着微笑,同时皱起眉头。她穿着猩红色连身裙,胸前印着横排英文字“ycheeky faces ” (我调皮的脸)。我注意到她的连身裙已破,穿在她身上太紧,我在脑海里提醒自己,改天要到时尚街的平价衣服市集,替她和其他一些小孩买些衣服。当我和贫民窟里聪明快乐的小孩讲话时,我就在脑海里记下这些事。她拿走空杯子,蹦蹦跳跳地走开,跺环的金属铃档叮叮当当地响着,光着的小脚, 踩在粗硬的石头上。

所有人喝了茶之后,卡西姆·阿里要他们叫醒约瑟夫。他们对他猛戳猛刺、大吼大叫。他动动身子,嘴里忿忿在咕咕着什么,很慢才醒来。他张开眼,摇摇昏沉的头,气鼓鼓地叫着要喝水。

” pani nah ”卡西姆说。没有水。

他们拿起第二瓶酒逼他喝,用玩笑和轻拍背的方式哄他喝,但非要他喝下不可。有人再献上一管水烟筒,众多年轻人跟他一起抽。他一再气冲冲地说要喝水,结果,每次塞进他嘴巴的都是烈酒。第三瓶酒还没喝完,他再度昏厥,往侧面倒下,头以别扭的角度垂着,脸完全曝晒在爬升的太阳下,但没有人想到替他遮荫。卡西姆·阿里只让他打吨了五分钟,就叫人把他叫醒。约瑟夫醒来时,生气抱怨,然后开始咆哮骂脏话。他想爬回屋子。卡西姆·阿里拿起那根沾血的竹棍,交给强尼·雪茄,一声令下,开始!

强尼举起棍子,“啪”一下重重打在约瑟夫背上。约瑟夫号叫、想躲开,但围成一圈的年轻汉子把他推回圈子中央。强尼又用棍子抽了他一下。约瑟夫愤怒尖叫,但所有年轻汉子甩他巴掌,大叫要他安静。强尼举起棍子,约瑟夫蜷缩,竭力集中涣散的眼神。“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强尼严厉问道,随之用棍子“喇”一声打了约瑟夫的肩膀一下。“说,你这只醉狗!你知道你千了什么可怕的事?”“别打我!”约瑟夫咆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强尼再问。棍子又朝他抽了一下。

“哎哟!”约瑟夫尖叫,“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伟杰拿起棍子,打了约瑟夫的上臂。

“你打老婆,你这只醉猪!你打她,她说不定会死!”他把棍子交给吉滕德拉,吉滕德拉举起棍子,往约瑟夫的大腿狠狠一抽。“她快死了!你杀人了!你杀了你老婆!”约瑟夫试图用双臂护身,眼睛四处瞄,寻找脱逃之路。吉滕德拉再举起棍子。“你打了你老婆一整个早上,把她光溜溜地丢到门外。看好,你这个醉鬼!再来一下!你就是这样打她。觉得怎么样,杀人凶手?”约瑟夫渐渐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脸部变得僵硬,显得害怕而极度痛苦。吉滕德拉把棍子递给普拉巴克,接下来的一抽,打出了泪。

“呢,不要!”他吸泣,“那不是真的!我什么都没做!呢,我会怎么样?我不是有意要杀死她的!天哪,我会怎么样?给我水,我需要水!”“没水。”卡西姆·阿里说。

棍子一再换手。这时来到安德卡拉手上。

“担心你自己,你这只狗?你那可怜的老婆呢?你打她的时候就不担心。你用这根棍子打她已不是第一次,对不对?现在,完了,你杀了她。你再也没办法打她或任何人,你会死在牢里。”

棍子再度来到强尼·雪茄手上。

“你这么魁梧、这么壮!你还真勇敢,打只有你一半高的老婆。来打我啊,英雄!来啊,接下你的棍子,用它来打男人,你这个没品的无赖。”

“水……”约瑟夫抽泣着说,在自怜自艾的泪水中倒地。

“没水。”卡西姆·阿里说,约瑟夫再度昏迷。

再次被叫醒时,约瑟夫已在太阳下曝晒了将近两小时,苦不堪言。他叫着要水,但他们都只递上达鲁酒瓶。我看得出他想拒绝,但口渴让他受不了。他用颤抖的手接下酒瓶,就在酒碰到他干裂的嘴唇时,棍子再度挥下。达鲁酒洒在他满是胡渣的下巴,从他张开的嘴里流出。他放下酒瓶,强尼捡起,把剩下的酒倒在他头上。约瑟夫尖叫,想爬开,但围成一圈的汉子把他扭回中央。吉滕德拉挥起棍子,重重打在他的臀部和双腿。约瑟夫呜呜叫着,哭泣、呻吟。

卡西姆·阿里坐在一旁有遮荫的小屋门口,他叫普拉巴克过来,要他去请来一些约瑟夫的亲友,还有约瑟夫妻子玛丽亚的亲戚。亲友来了之后,那些年轻汉子退下,换他们围住约瑟夫,继续折磨他。他的亲友和邻居轮流痛骂他,拿他用来毒打老婆的那根棍子打他,如此两、三个小时。他们下手很重,让他受了伤,但未伤到破皮。那是有所节制的惩罚,虽痛,但不恶毒。

我离开现场,下午回去看了好几次。许多路过的贫民窟居民停下来观看。居民加入包围圈或离开,随他们的意。卡西姆坐在小屋门口,挺直腰杆,表情严肃,一直盯着包围的人群。他以轻声一句话或轻微的手势指挥惩罚的进行,不断向约瑟夫施压,但防止惩罚过当。

约瑟夫又昏倒了两次,终于崩溃。惩罚结束时,他完全丧失了斗志。他的怨恨与轻蔑被击溃。他哭着一再叫老婆的名字。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卡西姆·阿里站起来,走近人圈,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向伟杰点头,伟杰从附近小屋捧来一盘温水、肥皂和两条毛巾。原本棒打约瑟夫的那批男子,这时将他抱在怀里,洗他的脸、脖子、双手和双脚,给他水喝,替他梳头发。以拥抱和受罚以来首次听到的亲切言语抚慰他,他们告诉他,如果真心悔改,会原谅他、会帮他。他们把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带到他面前,要他触摸我们的脚。他们替他换上干净的衬衫,用手臂和肩膀轻轻支撑他。卡西姆·阿里在他身旁蹲下,凝视他布满血丝的眼。“你老婆玛丽亚没死。”卡西姆轻声说。

“没……没死?”他小声而含糊地说。

“对,约瑟夫,她没死。她伤得很重,但活着。”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你家族的女人和玛丽亚家已决定好要怎么办,”卡西姆缓慢而坚定地说,“你后悔吗?你知道自己对老婆做了什么,你后悔了吗?”“是的,卡西姆拜,”约瑟夫哭着说,“我很后悔,很后悔。”

“那些女人决定你两个月不准见玛丽亚。她伤得很重。你差点打死她,她得花两个月复原。在这段期间,你要每天工作,长时间卖力工作,你要存钱。除了水,你不能再喝达鲁酒、啤酒或其他饮料,连一滴都不行。知道了吗?除了水,不能喝茶、牛奶或其他任何东西,你得实行这斋戒,作为惩罚的一部分。”

约瑟夫虚弱地摇摆头。

“是,我会照做。”

“玛丽亚说不定会不要你,这点你也得知道。她说不定会想跟你离婚,即使过了两个月之后,她如果这样决定,我会帮她达成心愿。但两个月结束时,如果她愿意再接受你,你要用额外卖力工作存下来的钱,带她到凉爽的山区度个假。在那地方的静修期间,和你老婆在一块,你要面对自己这丑陋的一面,要努力克服它。印沙阿拉!你和老婆会有个幸福而如意的未来。就这样,去吧!不要再说了,吃点东西,然后睡觉。”卡西姆站起来,转身走开。朋友扶着约瑟夫站起,一路半搀扶着,将他带回到他的小屋。小屋已清理过,玛丽亚的衣服、个人物品都已拿走。有人给了约瑟夫米饭和木豆,他吃了一些,躺回他的薄床垫。两个朋友坐在他身旁,拿绿色纸扇替他失去知觉的身体扇风。有人把那根沽血棍子的一头缠上细绳,强尼,雪茄把它吊在约瑟夫屋外的竿子上示众。在约瑟夫进一步受罚的这两个月期间,棍子会一直吊在那里。不远处的某间小屋里,有人打开收音机,如泣如诉的印地语情歌回荡在热闹贫民窟的小巷和水沟间。某处传来小孩的哭声。刚刚一群人围着折磨约瑟夫的地方,有几只鸡在啄食。别处有女人在大笑、小孩在玩耍,有卖镯子的贩子,用马拉地语唱着叫卖歌。镯子美啊,美镯子!

贫民窟回复平日的生活节奏,我穿过曲曲折折的巷弄,走回小屋。渔民正从萨松码头回家,带着装了收获的篓子,满是海的味道。这也是卖香贩子穿巷过弄,烧着檀香、茉莉花、玫瑰花、广霍香招徕生意的时刻,和其他活动共同构成贫民窟生活的多种面貌。

我回想今天所见到的,回想在这个住了两万五千人而没有警察、法官、法院、监狱的迷你城市里,居民如何自行排难解纷。我想起几个礼拜前,法鲁克和拉格胡兰这两个男孩绑在一起一整天,扫完茅厕后,出席受罚大会时,卡西姆·阿里所说的话。他们用一桶热水洗净身子,换上新的缠腰布和洁白汗衫,站在群集的家人、朋友和邻居面前。灯光随风晃动,金黄色的光芒在众人脸上忽明忽灭,影子在小屋的芦苇席墙上相互追逐。卡西姆宣布惩罚方式,由印度教、伊斯兰教朋友与邻居细成的委员会所决定的惩罚。为了宗教信仰而打架,他们得背下对方宗教仪式的一整条祷文,以兹惩戒。

“藉此正义得到伸张,”那晚卡西姆说,看着那两名大男孩的深褐色眼睛,不再那么严厉,“因为正义是既讲究公正,也讲究宽客的判决。只有让每个人都满意,甚至让冒犯我们而理该受我们惩罚的人满意,才算真正伸张了正义。从我们处置这两个男孩的方式,你们可以了解,正义不只在惩罚做错事的人,还在拯救那些人。”

我把这些话默记于心,在卡西姆·阿里说出这些话的不久之后,记在我的工作日志里。玛丽亚受苦的那一天,约瑟夫丢脸的那一天,我回到自己的小屋,点起灯,打开那黑色日志,凝视上面的文字。在离我不远的某处,有姐妹、朋友在安慰玛丽亚,在替她疲伤处处、饱受毒打的身体扇风;在约瑟夫的小屋里,普拉巴克和强尼·雪茄负责第一班的照顾任务,在他睡觉时于一旁看护。这时,夕阳的长影渐渐没入夜色,天气炎热,我呼吸着沉滞的空气,里面有尘埃和炊煮的香气。在那漆黑的沉思时刻,四周静寂,静得足以听到汗水从我忧伤的脸庞,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纸页上。每一滴汗水晕开,化成文字:公正……宽容……惩罚……与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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